一念御局

　　易澈琢磨着，既然要查看情况，就该各个时间都看一下，这样才能安心。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便借口如厕，来到了房子后身，透过窗缝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规矩怎么学的，再闹我就打死你。”一个男人粗声道。
　　一个女子被绑在架子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就在这时，又有一人推门而入，易澈警惕的缩了缩身子，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诶，你可别打了，容易留下伤。”那男人道。
　　“我都是用棍子，没事。”
　　“那也不行，王大人指名要她，明天。”
　　那男人考虑了一下，才道：“行，那我接下来用药，放心吧，明天肯定就听话了。”
　　另一人闻言又随便念叨了两句，然后才离开。
　　用药？易澈神色一动，小心站起些身，盯着屋内的情况。
　　屋子很大，用铁栅栏隔成了十来个小空间，彼此都能看见，与其说是囚室，倒不如说是惩罚室。
　　易澈只是在其中的一扇窗子外偷听，再远一些的栅栏就看不清状况了。
　　他能隐约看见那男人去另一边拿了些什么……难道那里有药？他小心的探了探身子，想看得仔细些。
　　却冷不丁听到一声喝骂：“谁？”
　　易澈心下一紧，却一动未动，他确定自己没有发出声音，便判断不可能是在说自己，所以他提着一颗心，凝神往里看。
　　他的目光略过墙壁，却一下子顿住了，眼睛惊恐的睁大，只觉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灼热的阳光透着窗子洒下，墙壁上，他的影子清晰到不可思议。
　　怎么办？逃不掉了，他心下升起一股绝望，眼睁睁的看着护卫靠近，易澈只觉胳膊一阵剧痛，便被反剪双手，摁在了地上。
　　他心下慌张，脑中却在不断的思考，没关系，自己是小孩子，不会立刻就让自己接客的，惩罚什么的也就是打一顿，他受得住……最糟糕也就是这样了，没事的，重要的是不能暴露他要逃走这件事，自己是小孩子，可以装傻，对，一定要装傻。
　　装作想留在这里！必须装作想留在这里！易澈垂着眸子，疯狂思索着，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他脑中种种画面闪过，有被夺灵种的，有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有摔倒在地的……那么多苦都撑过来了，那么多仇都没报，可千万要沉得住气。
　　护卫拖着易澈带到了男人面前，往下一按，就把他按跪在了地上。
　　膝盖磕到石地的那一刻，易澈愣住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跪过任何人，他的心狠狠的颤抖着，险些落下泪来。
　　他觉得屈辱，可想到那些仇恨，想到绝对不能落到的境地，他内心竟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低垂着头，易澈怔怔的看着自己的膝盖，那沉闷的跪声还在耳边回响，他却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一样。
　　“你在窗户外面做什么？”
　　“对不起……”小孩小心地抬起头，那张好看到不可思议的小脸便露了出来，干净剔透的眸子里盛着泪，委屈道：“我去完茅房，听见这边，这边有人喊救命，以为出了什么事，就跑过来了。”
　　“我没做坏事。”九岁孩童跪在地上，身子还在发抖。
　　那男人见他长得如此好看，也知道是落凡尘打算好好养的，倒是不敢轻易罚，又见这小孩被抓后如此乖巧，倒也没有多加怀疑。
　　于是道：“你在谁那上课？”
　　“赵先生，上午学认字和规矩。”
　　“放他起来。”那男人道。
　　易澈的胳膊被松开，那护卫抓得狠，甫一松开，他的胳膊还有些没知觉，他僵硬的动了动，才忍痛撑地，垂着脑袋一点点站了起来。
　　膝盖离地的那一霎那，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光泽暗淡的眸子里有着讽意。
　　“跟我去见老赵。”那男人道。
　　易澈乖巧的点头，跟在他后面走。
　　“这孩子听到救命声跑到我那儿去了，你看着办。”推门而入，男人对着坐在那里的先生道。
　　青年男子抬头，神色有些诧异，茅房确实离那处近，只是没想到小孩胆子这么大，“不是说过，无名的屋子不允许靠近吗？”
　　小孩低垂着头，愧疚道：“有一次我在井边滑倒，就疼了好久，以为这回也是有姐姐遇到了危险，跑过去时就没注意方向，我错了，您别生气。”
　　青年皱了皱眉，道：“这孩子一向听话，这次应是无心，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男人哼了一声，道：“那倒没有，他长得不错，我怕误事才亲自领过来的。”
　　那青年闻言，正要让易澈坐回去，却听一个声音道：“发生什么事了？”
　　来人竟是恰好路过的宋双华，赵呈闻言，便简单的讲了一下，解释是小孩子的误会乱跑。
　　宋双华却看向了易澈，道：“孩子，你看到什么了？”
　　他性格沉稳仔细，知道那处惩罚之所不是什么好地方，担心这小孩有什么心理阴影，生出反抗的心思，于是有此一问。
　　“我，我看到一个姐姐犯错，然后被那个大人教训。”易澈小声道，身子还抖了一下。
　　听到他如此用词，宋双华神色一动，道：“那你怕不怕？”
　　“怕……我有点怕。”小孩强自镇定，可怜道：“您别讨厌我，我不是故意的。”
　　宋双华一笑，只觉这孩子倒是有意思，他挥了挥手让男人回去，又向赵呈要了把椅子，坐在屋子外面，拉着易澈道，“那你知不知道她犯了什么错？”
　　“是不是，没伺候好客人？”易澈心中闪过什么，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道。
　　“你还知道伺候客人？”宋双华看着这个孩子，认真道。
　　主子很看重落凡尘，这孩子生得精致，再长几年必定惊艳众人，能为落凡尘带来无尽好处，一定得好好培养。
　　“嗯，我见到过，有一次一个哥哥抱着姐姐，差点走到后院来，在长廊里就做亲密的事情了。”
　　前院有一条长廊连通后院，风景还算不错，有不少客人都在那边搂搂抱抱，或者做些更过分的事情，宋双华自然是知道的。
　　他一边觉着那处该隔个屏风，一边道：“那你会伺候好客人吗？”易澈还小，可以从小教，如果能教得乖巧听话，他当然不想用强，所以在不断试探着这个小孩的想法。
　　“会的，我会。”小少年的语气有些倔强，“我在家的时候没有灵力，他们就嫌弃我，说我长得好看没用，是个废物，姐姐还总冤枉我，爹娘就把我赶出来了……”
　　小孩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如浸水的琉璃。
　　他伸手胡乱擦着眼泪，道：“这里不一样，客人都喜欢好看的，我就长得好看，这回大家更喜欢的一定是我。”
　　“我不是废物，对吧？”小孩眼睛瞪的很大，执着的要一个答案。
　　他长得太好，此时此刻，那双最好看的眼睛里满是委屈，还有眼泪不断滚落，他却咬着牙不吭声，看着就让人心疼的不得了。
　　这样的眼神是做不了假的，宋双华伸手给他擦了擦眼泪，哄道：“不是，你不是废物。”
　　他的心一点点放了下来，只觉这小孩子还挺有好胜心，这样最好拿捏。
　　易澈却还是有些担心，为了接下来的要求，他咬了咬牙，决定冒一下险。
　　于是他抬起头，破涕为笑，道：“宋叔叔，我肯定能学好，大家一定喜欢我，不信您看。”他说完这句话，便伸出小手，按住了宋双华的头，一下子亲在了他的唇上，啪叽一声脆响，然后才分开，胳膊自然的搭在他肩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瞧着他。
　　易澈素来胆大，虽然那晚上懂了不少事，但本身依旧不通爱欲，只以为这样便能让人高兴。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便觉得这样能讨好到宋双华，能让他喜欢自己。反正自己还是个小孩，便是喜欢，谁也不会和孩子发生什么吧。
　　所以他觉得虽然荒唐，但不会有丝毫危险。
　　至于第一次亲的人是不是自己喜欢的人，易澈已经不在乎了……去他的理想，去他的家人，他没兴趣了，他现在只想保住自己。
　　他实在是恨得狠了。
　　宋双华却愣住了，他看到的是一双澄澈的眼睛，里面有着纯粹的得意，不带一点暧昧。
　　一句“这样是错的。”差点就脱口而出。
　　他突然间意识到了这个孩子最大的魅力，他身上有一种精致的矜贵，一双眼睛认真的看着什么时，便有一种奇异的眷顾感，明朗炽热，让你忍不住的去看他的眼睛，想要那里面出现欢喜。
　　真不知他长大了是否还会如此，宋双华的心情复杂了起来。
　　却听易澈又问道：“宋叔，我喜欢热闹，能不能下课去前院呀，前院有戏台子，我可以给画画的先生打下手。”
　　落凡尘的舞女大多会在脸上贴花钿，教画画的先生田安讲过。
　　“行，我去和田安说一声，他要去的话可以带着你。”宋双华道。
　　“谢谢宋叔！”易澈道。
　　“没事，你继续上课吧。”宋双华摆了摆手，起身离开了。
　　易澈回到座位上，不顾其他人看自己的眼光，伸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然后双手交握着放在桌下的腿上。
　　慢慢地，那双细嫩的小手青筋毕露。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做，做时全凭一股劲撑着，结束了才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
　　应该没什么破绽吧，自己都哭成那个样子了，易澈心下觉得讽刺，没想到自己还有当戏子的天赋。
　　不过都是演给宋双华看的，他才不哭呢，成灵礼那天就让易尽看到了，还有那场大火，太疼了，他的眼泪根本就停不下来，真可怜，可不还是“死”了？
　　最后一次大哭，是在棺材里。
　　他被埋在方寸之地，哭得眼眶都要裂开，整个人都在抽搐，却依旧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中。
　　有什么用呢？
　　不会有人因为他的恐惧而取消献祭，不会有人因为他的眼泪而放他离开落凡尘。
　　真正哭的时候，很丑很无助，自尊心都被踩在了泥土里，却换不来一条活路，这一定是世上最狼狈的事。
　　爬出来后他就打定了主意，之后，无论多苦，都不要掉眼泪。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无论是被人奚落，还是流落至此，他一滴泪都没流过，今天之前是，到现在也是。
　　刚刚那个不算……
　　示弱与谎言，算计与误导，小孩颤着手，冷着心，开始模模糊糊的领会到了。
　　只是今天就不能再去那里了，不过倒是知道了那处有药，而且应该不是什么好药，可以过两天再看看情况，易澈暗道。
　　如此又过了几天，易澈得到了几次光明正大去前院的机会，倒是又收集了些零碎的消息，叶离听了他的情况，又是担忧，又是为他行动更方便了而欢喜。
　　……
　　这日，日圆城中的一处集市，一眉目俊秀的青年在一处笼子前停下了脚步。
　　笼子里是一只白色的小老虎，一动不动的趴着，琥珀色的眸子如宝石一般美丽。
　　那老板见不少人围着笼子看，便道：“这可是白虎啊，稀罕玩意，只有这一只，要买的可得抓紧了啊。”
　　“老板，你这小老虎多少钱？”一个女孩显然是有些动心，道。
　　“两块白灵石。”
　　“啊，竟然不能用金银买吗？”女孩意外道。
　　“当然了，这可不是凡物。”老板的语气带了点炫耀。
　　另一个女子拉住了女孩，道：“怎么不是凡物，这只是普通的兽族，都不是灵兽，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闻听此言，那老板面色有些尴尬，修行者会豢养灵兽，但基本不会养普通兽族，毕竟一点点灵力就能灭掉，不能代步不能当坐骑，养起来没什么用。
　　眼见着女子将同伴拉走，那老板看了看围着的其他人，欲言又止，也不知他们是何态度。
　　“我买。”一直在看的青年出声道。
　　他一身白衣，长相俊美却气质冷然，说这话时也不带半点温度，只拿出两颗白色的灵石递给老板，接着就要打开笼子。
　　那老板一愣，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在笼子打开的那一瞬，白色小老虎便猛地蹿出，一点儿也不像待在笼子里时那般安静。
　　眼看着它已经蹿到墙边，白衣青年神色不变，移身上前，微运灵力，便重新捉住了小老虎。
　　小老虎张口就咬向他的手腕，一瞬间鲜血涌出，在场的人都是一惊，只有白衣青年的眼中浮现出一抹诧异。
　　他抽出毫发无伤的胳膊，掰开小老虎满是鲜血的嘴。
　　果然，牙齿都被拔掉了，那血是它自己的。
　　“哎呀，笼子不能在这打开，这小畜生脾气大，我便，我便拔了牙齿和爪子。”
　　老板看着青年白衣上的血，有些心虚，在笼子里时还不明显，但经过刚才那么一番折腾，小老虎爪子上的伤也开始流血了，把青年的衣服染红了一片。
　　灵石已经到手，他可不想那青年退货。
　　那青年根本就不理他，而是看着小老虎怔住了。
　　他的手上衣服上全是血，小老虎皮毛上也有不少，但脸上最多，而在一片红色中，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剔透无暇，正愤怒地盯着他，里面全是不屈的野性。
　　这样看更像了，封长烬的心猛地一痛。
　　这白衣青年正是封长烬，他路过此地，却仅仅因为一双颜色相近的眸子，便停住了脚步。
　　就在他愣神间，小老虎却突然发力，猛地往一旁的墙上撞去。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封长烬一脸，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似是看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眼看着那对琥珀色的眸子逐渐暗淡，他连忙掏出上好的丹药，喂进了它嘴里，又小心的灌输着灵力。
　　“唉，公子，灵石还你吧，这畜生性烈，恐怕拔牙齿时便存了死志，根本就养不了，您也别费力救了。”
　　封长烬根本就不理他，小老虎头上的伤是致命伤，他如果不想让它死，便要一直为它输送灵力。
　　那一幕对他来说太可怕了，他根本就无法忍受这样的一双眼睛再活生生的暗淡下去，他根本就不在乎怀里抱着的只是一只没有灵智的幼兽，而是魔障了一般的用灵力吊着那最后一口气，一边快步离开集市，一边沉声道，“去给洛青罔传信，说我找他有急事。”
　　“是。”
　　当天傍晚，封长烬抱着小老虎，出现在了落凡尘的门口，他的神情有些疲惫，认出了眼前是什么地方之后，脸色更是难看起来。
　　洛青罔有病？在青楼见他。
　　不过想到怀里的小东西，他忍住了离开的冲动，径自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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