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火

　　第四章

　　季昭很小的时候，父母曾离过一次婚。

　　他被判给了母亲，两个人搬到了南宜生活，这些年虽然不说很富裕，但也没有吃过什么的苦头。而哥哥季屿则跟随父亲去了另一座城市，十年间了无音信。

　　十年来，关于父亲的记忆并没有变淡，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刻。

　　季昭永远都不会忘记母亲终日在卧室里开的一盏壁灯，不会忘记她像幽灵一样踏着凌晨的月光在卧室里焦虑地徘徊，可是等待永远那么孤单那么漫长，从来都不会因为有一丁点光而缩短一分一秒。

　　在十年后的某一天，他的父亲带着那个比他先出生两分钟的哥哥突然出现，并迅速和母亲复了婚。

　　他从来从来都没想到，自己的十六岁是以这样的方式到来的。在民政局里，他跟他那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兄长一同沉默着，本来应该是最熟悉的手足，放在其他家庭大概是亲密无间，但他们却陌生到连话题不知该从何而起。

　　那一天季昭像照镜子一样看着温和地笑着、局促地打招呼的哥哥，一瞬之间心里五味杂陈，父亲这个令人讨厌的词语终于被一个轮廓清晰的身影填得满满当当。

　　复婚没有让季昭原谅父亲，他无法像妈妈一样原谅一场无望的等待，他讨厌那个人，讨厌到甚至觉得自己无法与他共存。

　　对于大人而言，决定各自安好或者牵绊余生，都好像只不过是片刻就能尘埃落定的事情，偏偏就是这些看起来细小到不能再细小的片刻，就能把一些人的人生搅得地覆天翻。

　　季昭是这样，他的哥哥也是这样。

　　但季昭不甘心也不愿意这样，少年人的叛逆从来都是一柄匕首，他足够锋利，也足够令人心惊。

　　他一只手敲敲打打，半天也没发出一个字。由于睡眠不足导致眼睛有点儿胀痛，心烦意乱间，干脆将手机一抛，正好摔在柔软的床铺中心。

　　手背挡着眼睛，缓了会儿想起什么似的，重新捞起手机给赵霖发了条信息。

　　昭:【你跟新来的那位是不是认识？】

　　发出去又觉得这条信息未免显得对闻纵的关注太刻意，末了又飞速撤了回去。

　　彻底不管手机了，爬起来准备烧水泡牛奶，趿着拖鞋向柜前走两步，季昭忽然想起隔壁好像多了一个人。

　　木门的隔音非常一言难尽，即使是钥匙转动的声音都无比清晰，更不提轰隆隆的烧水声如何地动山摇。

　　季昭并不太想吵到这位新邻居的睡眠，更况且刚刚还做了一场无厘头的梦，如果把新邻居吵醒了前来敲门投诉，那他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刚刚还出现在梦里的人。

　　于是自暴自弃地甩开热水壶的插电线。

　　……更烦了。

　　没什么心思写题或者玩数独，干脆又阖上眼，即使睡不着稍作休憩也是好的。

　　回笼觉睡得很浅，没两个小时就被闹钟叫醒了，季昭肤色浅，在一宿都没睡好觉的作用下，眼下挂了一层浅浅的乌青，衬得人气色都黯淡了许多。

　　赵霖正背着单词，A字即将见底，看到季昭这副低气压的模样，吓了一跳，又按捺不住好奇，凑过来关切万分地问:“季大帅哥，您这是通宵刷题了？”

　　“…没有刷题。”

　　季昭顿了顿，他放下手里的包，下意识往闻纵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又猜测赵霖大概是没看到自己凌晨发的微信。

　　不过想想很正常，毕竟在学校的日子能多睡一秒钟都很不容易，谁会没事四点不睡或者四点起来。

　　多睡一秒…噢，好样的，季昭看着造成他这一糟糕夜晚的“罪魁祸首”，他说:“只是做了个噩梦。”

　　被安排上“噩梦”标签的主角之一赵霖浑然未觉，一张嘴叭叭个不停:“什么噩梦啊？诶，不对啊，噩梦不都是梦到吓人的东西吗…昭哥你也有怕的？那得是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啊…”

　　季昭神情冷漠:“嗯，梦到你了”

　　赵霖:“……”

　　赵霖:“哈哈，讨厌，明明没有本靓仔的梦才是噩梦啦。”

　　季昭:？

　　.

　　一整个早读都在用来补觉，高二年级的早晚自习每回都只分配了五个老师来管理，平均一个老师带四五个班，压根管不过来。美名其曰自觉是学生该学的第一堂课，实际上是学校摆明了一副“爱学学，不学拉倒”的态度罢了。

　　既然不怕被查到，那睡觉睡得顺理成章。

　　等季昭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快要上第一节班会课了，阳老头早在前面站着了，他教鞭拍了两下桌子，等教室安静下来了才说道:“还有二十分钟上课，昨天已经说过了的换座位。那接下来按照成绩换位置，念到了名字的选一下，来个人记座位表。”

　　扬了扬手里空荡荡的座位表，阳老头目光在教室里晃了一圈儿，最后递给正中间第一位的女生说:“就你吧，行吗？”

　　那女生个子不高，文文静静的，她应了一声，表示完全没问题。

　　高二这学年的第一次换座位之行便开始了。

　　季昭数学从来没低过满分，其他成绩也非常好，自然稳居第一，他刚睡醒，这会儿正有点儿犯困，被念到名字便随便指了个位置说:“就那儿吧。”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齐齐“嘶”了一声，季昭挑的位置正好在最后一排，在闻纵的旁边，一个靠着走廊的窗户的位置。

　　由于教室后门紧靠着老师办公室，季昭选的位置也被称为死亡之座。

　　好学生大多都选中心区，正中间的前三排是听课的绝佳场所，即使有个别的偏好自学，也会选择教导主任看不到的视线死角。

　　成绩糟糕、不愿意听课的学生那就更嫌弃那里，因为不想冒手机时刻会被没收的风险，总而言之，一般没人会主动选那个提心吊胆的位置坐。

　　蔡婉琴震撼极了:“干！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糟糕的位置，敢于正视教导主任恐怖的目光，我还有什么能说的呢？真不愧是季神。”

　　她同桌也一脸拜服:“太牛啤了，总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真是我不地狱谁下地狱啊！这种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举动除了季神还能有谁敢？还！有！谁！”

　　季昭听得很清楚，心说那也不必，他只不过是想选个清静点的位置罢了。

　　事实证明季昭的选择效果拔群，除了一些原本怵他气场的人不太敢和他做同桌的外，那些更想躲避老师的视线纷纷选择坐在别的地方。

　　不过依然还有一些漏网之鱼，大多是迫切想要跟季昭发生点儿什么故事的女生，她们到底觉着在同桌的位置不再可能是罗曼蒂克的校园爱情了，更有可能是时刻都有会心肌梗塞的恐怖故事，于是犹犹豫豫着选了别的位置，靠得不远不近。

　　果不其然，一轮选下来，除了季昭前面坐了个女生，周边的位置都一直空缺。

　　赵霖排行十六，轮到他了季昭的同桌位置也没被挑走，他激动到呼吸颤抖，发表获奖感言似的:“我想坐昭哥…季昭旁边。”

　　女生准备写，笔还没落下，就被阳老头突然打断:“不行！”

　　赵霖懵了:“啊？为什么？”

　　昨天上课时阳老头就已经重点留意了这位非常喜欢讲话、念了整整一天的学生，心中默默将季昭划到了一直“被语言骚扰”的阵营，并希望这一次换座位可以帮他脱离苦海。

　　“……因为你，赵霖，听你们高一的物理老师说你很容易受到环境的影响，所以坐在前排更有利于你的学习，”说着他指着中间前两排某个空缺的位置说:“你坐这儿。”

　　阳老头把哭丧着脸的赵霖摁在中心区重点监控，又怕走了一个赵霖又来一个赵霖，万一别的爱说话的选择当季昭的同桌，这样他的一番苦心就都白费了。

　　于是快速将后排扫了一眼，目光定格在摞起来的书本后闻纵露出的一小撮头发上:“你，就你，闻纵，你坐季昭旁边，可以吗？”

　　闻纵是交换生，虽然是以十五中第一名的身份过来的舟海一中，但是因为考的试卷完全不同，所以并没有排上一个确切的名次，也因此不在选择座位的队列中。

　　阳老头看过他的成绩，心想从闻纵一番简洁明了的自我介绍以及这两天斯斯文文的性格来看，他也不像是话很多的样子。

　　昨夜闻纵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的脸是巷里书店前遇到的少年，戴着本该是他的金丝框眼镜，隔着敞开的雕花木窗朝他温润地笑。

　　他旁边还有个男孩儿，只不过男孩站在房间中，胳膊肘撑着窗，后脑勺对着闻纵，闻纵没看到他的脸，听声音也不大熟悉。

　　这个诡异的梦导致他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于是早自习开始就在补眠。

　　此刻闻纵犹在梦中，猝不及防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没搞清阳老头到底说了什么，随口就应了句:“可以，我没问题。”

　　阳老头满意极了，他大手一挥，即刻将这二位安排在了一起。

　　班上一片哗然，蔡婉琴捂着脸颊说:“帅哥加帅哥的配置，老师怎么想的？放到最后一排？”

　　她同桌小鸡啄米式点头:“就是就是。”

　　但不论怎么议论，座位就那么定下来了，蔡婉琴和她同桌名次排在一块儿，纷纷选在了季昭的周边。

　　换座位不用搬桌子，新学期刚开始，教辅资料以及课外的习题集加起来搬运也不会超过三次，所以这一次搬得非常地快速方便。

　　季昭的书大多都在租房里，拎着一个包朝闻纵旁边的位置一甩，就完事儿了…当然最困难的关还是赵霖那些不肯分离的哀嚎。

　　闻纵位置没有变，就没人叫他。阳老头第一节任命班干部，挑了个班长就让他组织自个儿折腾了，闻纵也顺利地没被打扰，一觉睡到了下课。

　　而当闻纵醒来时，世界已经变了一个样子。

　　昨天晚上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位穿着青色长袍、戴着金框眼镜、隔着雕花木窗朝他温温和和笑着的男生，现在正坐在他的右边，低着头写一本厚厚的奥数题。

　　少年的长相比梦里更青涩更柔和一些，也没了那种违和的虚与蛇委的表情，此刻还碰到了什么难题眉毛拧巴在一起，倒是更真实。

　　寻思着可能又是另一个梦，闻纵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季昭，看了会儿见季昭没什么反应，心中更是笃定这果然是梦。

　　闻纵想起来昨晚好像还梦到的这人小孩时期的样子，笑起来有个浅浅的酒窝，虽然小时候与现在的模样大相径庭，但他直觉感觉那个小豆丁就是季昭。

　　想着反正是梦，不如直接上手，伸出手指去戳戳他的脸？

　　闻纵这人向来想什么就做什么，一点儿都没犹豫，他伸出食指，正在写数学题的季昭专注到毫无防备，下颌的部位就这么被轻轻戳了一下。

　　温软的触感让闻纵意识到有点儿不太对劲……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好像不是梦。

　　难怪摸起来这么舒服。

　　季昭的思路猝不及防被打断，他对这位新同桌的操作非常迷惑，冷着脸问:“有事吗？”

　　他转头太快，刚好看到闻纵没戴眼镜的脸，和梦中的模样简直没有任何不同…虽然早就料到是闻纵，季昭还是怔了怔。

　　闻纵也反应过来手指点到的这位是个真人了，他努力回想了下缺失的两个钟的记忆，脑海里终于响起来阳老头说的那句话:“闻纵，你坐季昭旁边，可以吗？”

　　知道这是一场误解，自己并非身处盗梦空间之后，闻纵毫无感情地“唔”了一声，非常敷衍地表达了自己的惊讶。

　　又见他慢悠悠地收回手，一本正经解释:“没有没有，礼节性打个招呼，说来你可能不信，这是我们从前高中的传统。”

　　末了还咂咂嘴，佯装不可思议，深表遗憾地看向他:“你们高中没有这种传统吗？”

　　季昭:“……你特么驴我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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