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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无端(五)
李雁引在兵器架上挑了一柄无名之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带,昂首往门外走。
谁都拦不住李雁引,只有懵懂天真的楚文君跑上去,抱住了她的腰,仰头求问:“阿娘你去哪儿?是不是儿子说错话,让阿娘不开心,所以阿娘不疼我了?以后儿子一定改,一定乖乖听话,阿娘你别走。”
李雁引弯身将楚文君搂入怀中,用力地抱了他片刻,又决然松开,忍着泪水,说:“乖孩子,你要好好长大。”
“赛千红”生性就如一股野风,她想走,任谁也拘不住。
李雁引离了楚家,从此隐姓埋名,浪迹江湖,再也没有回来过。
只在多年后,才传回有关她的消息。
听闻她这些年在丹丘游历四方,到处镇妖除魔,行过不少侠义之事,不料遇上历劫险境,已入死地,在最后关口拼尽一息,给楚白虹写了一封信。
只有寥寥数语——
“我行我义,我全我道,功德圆满,即日飞升。生平已无挂碍,唯独吾儿文君,多有亏欠,望他余生平安。”
楚白虹始终无法原谅李雁引刺死祝小星的那一剑,可这么多年过去,再深的仇怨也都淡了,对李雁引,他心中亦有万般愧疚,只能在儿子身上尽力弥补。
他本打算将家主之位传给楚文君,只可惜这孩子实在过于平庸,做事唯唯诺诺,又没有主见,终是难当大任。
楚文君做什么都好,唯独做不了一府之主、一宗之长。
最终,楚白虹还是有意让楚岚君为下一任家主,传给她羲和神鞭那一天,楚白虹也要她立下重誓,来日无论如何,都要保全兄长楚文君一生平安富贵。
……
奉天大殿里,烛火轻轻摇曳,映照着楚岚君冷艳的面容,竟映出一点暖色来。
“大哥,我本该借机除掉你,因为你的存在始终是一个祸患,有你在,楚家上下不能一条心,不是一条心,不能成事。”楚岚君冷漠道,“可你也看到了,我阿娘是那么傻的一个人,为了救李雁引,竟能豁出命去……我想,她绝对不愿见到我变成一个为了权力、连至亲都可杀的怪物。”
楚文君不知这其中还有这么多恩怨,只当父亲是为了祝小星,负了他母亲,所以他心中才会积攒那么多的委屈和不平。
如今听来,竟觉得是一场好大的荒唐。
“我也时常会想起,那年我阿娘带着我回到楚家,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只有你很高兴,你说,你有妹妹了。”
楚文君戚然一笑:“这句话让我母亲很伤心。”
当时李雁引狠狠给了他一耳光,从那以后,他和楚岚君只能是敌人。
“我想,若没有一切恩怨,我们先是亲人,才是敌人。”
说着,楚岚君转过身,一低眉,看向跪坐在地上的楚文君。
“大哥,无论如何,你都是楚家的人,是我的哥哥,这一次我不杀你,但你记住,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将刀刃对向自家人。李肃林的事,别再有第二次。”
楚文君从心中抗拒接受这种宽恕,这对于他来说,更像施舍。
“话说得好听,如果我就想要家主之位呢?”
“可以,只要你能够承担得起这一切。”楚岚君说,“丹丘仙府,楚氏一族,身家性命、家族荣耀都系在你一人手中,为了这些人,你须得殚精竭虑,夙夜不懈,付出一切,包括你自己,引领丹丘楚氏,往后不必仰人鼻息、屈居人下。
“你,能吗?”
三个字,问住了楚文君。
经历了李肃林这一遭,他根本无法斩钉截铁地点头。
“我未必可以,但你就能吗?”楚文君反问,“别忘了,李湘神也姓李,他还杀了父亲!就算没有我,可你想跟他在一起,又想若无其事地继承家主之位?没人会答应!”
楚岚君脸色沉了一沉,目光变得冰冷。
这是她近来一直在逃避的问题,如今教楚文君血淋淋地揭开,已经不得不面对。
楚文君见她沉默下来,似乎被他的话问住了,竟也不觉得多痛快,他想解释:“你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否则楚家上下如何能跟你一条心?”
沉吟片刻,楚岚君像是下定了决心,扬声道:“来人,去请楚家诸位族亲。”
不消多时,楚青泰等一干族老齐聚一堂,殿外又列着诸多楚家子弟。
众人一时不知楚岚君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做甚。
奉天大殿中,沐猴儿按照吩咐,端着托盘站在一侧。
托盘里是一把金剪刀。
“请诸位叔伯一同见证。”
楚岚君拿起剪刀,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决然剪去一缕鬓发。
周遭人惊了一惊:“大小姐,这是何意?”
“岚君感怀楚家教养之恩,即日起,愿秉承先父遗命,执掌羲和神鞭,从今以后,一生守志奉道,不婚,不嫁,无己,无私,肩负起家族兴盛之责。
“如有违誓,天诛地灭,日月可鉴!”
她落发起誓,字字如金石一般沉重。
李湘神就在奉天大殿外呆呆地站着,见她如此,身影一僵,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婚不嫁,无己无私。
这就是楚岚君给所有人的交代。
楚文君没想到楚岚君对自己都能这么狠,他心服口服,已无话可讲。
同样认可她的还有长老楚青泰。
楚青泰见她不仅饶恕了楚文君,又发愿奉道,志坚如此,众人岂能还有不臣之心?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冠,走上前去,亲自为楚岚君束发,加冕。
之后,楚岚君要去更衣,再出来接受众人的参拜。
走向内殿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湘神拦住了她的去路。
楚岚君挪开一步,想走,李湘神跟赌气似的,再一次拦住了她的路。
后方的沐猴儿见他不依不饶,一下跳出来,狠狠推了李湘神一把。
沐猴儿一点也不傻,他看得清清楚楚,只有楚岚君和李湘神两个人断了情意,楚岚君才能以家主之尊,放李湘神一条生路。
“都是为了保全你的命,我姐姐才不得不这么做!否则楚家岂能饶了你?你要是再来纠缠,别怪我不客气!”沐猴儿怒道。
李湘神眼里全无别人,只呆呆地望着楚岚君:“快雪,我不要你这样‘为我好’。”
楚岚君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都退下。”
沐猴儿气不打一处来,可也只能照办:“是。”
待得此处只有楚岚君和李湘神二人时,楚岚君才淡淡地开口:“李湘神,别误会,我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你。我说过,我早晚要处置你。”
“什么?”李湘神不死心地问。
“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可你亲手杀了我父亲,这是谁也扭转不了的事实。”楚岚君静静地看向李湘神,“你我恩仇相抵,从今往后互不亏欠。离开楚家,别再让我见到你。”
多日来悬着的铡刀终于落下,这是楚岚君对他最后的审判。
“不妨说得再明白些,跟你在一起,楚家的长老不会放心我登上家主之位。”楚岚君似乎还嫌不够狠绝,话说得极其冷血,“我不希望任何人挡我的路,就连你也不行。”
李湘神的心凉了个透彻,苦笑着控诉:“快雪,你对我不公平。”
明明无情至此,楚岚君却伸手摸了摸李湘神的头发,仿佛好多年前,李湘神每每发病、痛苦难当之时,她都会做得那样。
楚岚君微笑道:“是,可你又能怎样?”
这是最好的选择。
她要李湘神活,也要走向她一直想坐上的尊位。
楚岚君收回放在李湘神身上的目光,眼里最后一点柔光也灭了,唯余坚定,像是奔赴一条不悔的路,决然地越过李湘神径直往内殿走去。
窗外透进来的光影照得一头明,一头暗,楚岚君一步一步走到了明处,李湘神却还呆呆地站在日影中,沉默良久。
两个人背对彼此,越行越远。
不多时,楚岚君换上一身绣着黄蕊雪荷的墨绿仙袍,头束金冠,这一套袍服让楚岚君的冷艳都冷出了威仪。
她手持羲和神鞭,站到了奉天大殿前,接受楚家上下的参拜。
众人见状,齐呼:“参见家主!”
“既明且哲,昌极于天!”
“既明且哲,昌极于天——!”
在一声声山呼海啸般的呼喝下,丹丘楚氏新一任的掌权者傲立于这朝霞的光中。
*
接下来两日,楚家摆起流水似的宴席,将楚岚君继任家主一事昭告四方。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近乎毁家灭族的风波,元气大伤,可在楚岚君的带领下,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景象。
谢玄鸿一行人已经辞去,五大仙府中只有巨鹿贺家还在。
楚岚君和贺瑛从前在破帽儿山修学时就有私交,如今楚岚君能够执掌大权,贺瑛也替她高兴。
楚家上下又听从楚岚君的意思,将张人凤和王四奉为座上宾。
楚岚君此举是为了跟苦行境修好关系。
剑阁李氏的手已经伸到楚家来了,“十三公子”之一的李肃林又死在这里,跟李家开战不过早晚的事,她需要更多的助力。
谢玄度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交杯换盏之间,楚岚君跟张人凤谈及一些通商互市的打算。
张人凤一向不理这方面的事务,只说:“我会传令下去,让郑谋过来详谈。”
楚岚君快人快语,道:“好,我先敬张境主一杯。”
说罢,她又转头问起贺瑛:“听闻你一直在找贺金吾?出什么事了?”
贺瑛自然不好跟她说贺家内斗的事,只随性陪楚岚君喝了一盏酒,道:“没什么,只是许久没见我这个弟弟了。”
楚岚君也没有多问,道:“可以去找谢玄度问一问,贺金吾跟他的关系一向不错。”
“早就问过了,那小子……”贺瑛左看右看,“说起来今天怎么没见他?真是奇怪,他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喝酒的机会。”
宴席上宾客云集,乐舞飞歌,正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不少人的目光偷偷望着张人凤的方向,小声谈论起这位“不事王侯”,谈他雌雄莫辨的相貌,也谈他少年成名,仅凭一把剑就搅弄得苦行境风云变幻。
众目睽睽之下,王四倒是什么都不管,在一旁喝醉蓬莱喝上了瘾。
他抱着酒坛子,晃晃悠悠凑到张人凤身边,说:“喝……三哥,跟我喝……”
张人凤面无表情地将他撂开:“别发酒疯。”
王四委屈地打起滚来:“三哥,你真、真没意思……我要去找公子爷喝酒,他最能喝了……公子爷、公子爷哪里去了?”
他吵着要找谢玄度。
张人凤一抿唇,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王四却明白张人凤为什么不悦,爬起来,一手挂到他的肩膀上,大笑道:“一听说要成亲,公子爷就躲着你走了,哈哈!三哥啊三哥,终于、终于有一个能让你吃苦头的人。”
这种能喝酒的热闹场合,谢玄度一向爱凑,近日却怎么也摸不着人影。
自从那天张人凤提了成亲以后,谢玄度一见张人凤,就跟见了鬼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
谢玄度这厮,对人热情时,什么风流话都是信手拈来,山盟海誓一箩筐一箩筐地倒出来哄人,但想要冷一个人时,真真是连见他一面都难。
这样忽冷忽热,换个人都会受不住,可张人凤对谢玄度一向有耐心。
他兀自喝了一盏酒,说:“不急。”
已经不知等了多少年,岂差这一两日?
他愿意等。
入夜时分。
李湘神提着两只小酒壶,在宅子里找了半天,才在一处盛开的桃花树上找到谢玄度的身影。
李湘神将酒壶晃得叮当响:“哥哥,喝酒吗?”
谢玄度谨慎地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来的就他一个,没有别人,才苦下脸说:“看来咱们兄弟各有各的愁事啊。”
两个人在树下的石桌铺开了酒席。
谢玄度一盏接一盏地喝酒,听李湘神说了楚岚君发愿奉道的事。
他们两个人生生死死地折腾一场,历尽磨难,没想到落得这样的结局。
谢玄度知道楚岚君在李湘神心中的分量不轻,担心地问道:“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谁知李湘神一点也不气馁,道:“哥哥,你放心,我会好好活。”
谢玄度意外他是这个反应:“你不伤心?”
“伤心得快死了,上次这么难过的时候,还是看到我娘亲去世。”李湘神说,“但同心婚契还在,不是么?倘若一方变心,诅咒会让他烧成飞灰,可快雪还好好的,这说明什么?”
谢玄度不假思索地回答:“她还喜欢你。”
李湘神一笑,痛痛快快地将一坛醉蓬莱灌入口中,说:“所以我也要一直很好、很好!”
谢玄度看他这个斗志昂扬的样子,仿佛是要跟绝望的天命斗上一场,不禁道:“湘神,有时候我真佩服你。”
不论遇上什么事,他对楚岚君的喜欢都始终坚定,没有过一丝怀疑。
见谢玄度有点无精打采,李湘神也问:“你又在愁什么?这几天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躲着不见人,都不像你了。”
谢玄度恹恹地看着酒盏,思绪又回到张人凤提的“成亲”二字上。
一想起这事,他就心乱如麻。
凭心而论,他生平认识那么多知己朋友,却没有任何一个能如张人凤这般。
他喜欢谈天侃地,张人凤却乐于倾听,他喜欢修剑,偏偏张人凤又是万中无一的剑道高手,再没有跟他一起对剑更开心的事。
他谢玄度还有一身臭脾气,人嫌狗厌的,处处不讨人欢喜,可张人凤却是骨中君子,总愿意包容他、惯着他,不论他惹下多少祸事,自找多少麻烦,张人凤都不曾厌烦过,他还说——
「当真有什么恶果,我替你担。」
想起张人凤那一双锋锐又不失柔情的凤眼,谢玄度的心就怦怦跳。
倘若能与他结成道侣,逍遥一生,尝尽天下风流,当真不枉此生。
可正是因为张人凤这样好,谢玄度才不想害了他。
谢玄度知道自己这等尴尬的身份,人不人、邪不邪的,随便去个地方指不定就有仇家,他能给张人凤带去的只有灾祸,万一两个人结成道侣,岂非要张人凤一辈子都不好过?
要是没那么多顾忌,他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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