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赵王府，早有右卫大将军陆彦超、兵部侍郎霍仕武、门下侍中白千等人在锦堂聚集。
　　子楚坐在桌前，望着宗敏刚刚送来的皇帝亲政章程，陷入了沉思。
　　昨夜八角亭叔侄相争之事，仍然心有余悸。
　　但从这份章程上看，顺成帝似乎并没有亏待他：除摄政王封号，改任中书令，大将军，继续总揽国事，号令群臣。
　　然而白千告诉他，在他为世子办理后事的这一个月里，朝局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中书省，宗敏虽为中书令，但因身体有恙已经久不管事，自侍郎杨义宣复职，中书省渐渐操纵在他与宗敏门生苏怜的手中；其次是宁元锋统领的左卫军，职权进一步扩大，新近又吸纳了不少宗室勋臣的子弟担任中下级将官；最后就是房兴之与魏照两人，与杨义宣、苏怜近来过从甚密。
　　其实就是，原先属于摄政王麾下的杨义宣与大部分江南朝臣，已经与宗敏、陶安国、宁元锋等人勾结在一起，投靠了顺成帝。
　　“如今陛下亲政已经成为定局，王爷只有设法剪除陛下的羽翼，让陛下无所依仗，才能继续将朝政实权掌握在手中。——那杨义宣跟随王爷多年，不仅知道太多秘密，而且对王爷与在座的各位，都了如指掌，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啊。”白千说着又提出了自己的忧虑。
　　霍仕武也愁眉深锁，望着子楚说道：“如果令狐还活着，其智谋尚能与杨义宣一较高下，如今王爷这边缺少出谋划策之人，断断不能让陛下占了便宜。王爷如果顾念旧情，此事就交给属下等去办吧。”
　　“不可轻举妄动。”子楚沉吟半晌，终于攥紧了拳头，沉声说道，“真正的威胁，并不是杨义宣，他的身后，站着更居心叵测的人。”
　　“那是谁？”众人一齐不解地望向他。
　　子楚站起身来，缓缓踱到门前，遥望桃源村的方向，良久方幽幽地说道：“是宫中的阳贵妃，本王担心的，并不是个人权位荣辱，而是大周的江山社稷已经因为一个女子岌岌可危……”
　　遥想昨夜八角亭中情形，顺成帝分明已对她情根深种，如今她又有了皇嗣作为依仗，要控制年少的皇帝，岂非轻而易举？
　　听说，户部已经从国库中支出十万两白银，工部征调的各地能工巧匠已经进京，顺成帝要大兴土木，改建前朝谪仙阁为永乐宫，这分明是亡国之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已经不起作用了，只有不择手段阻止这位前朝公主的疯狂报复，保护这片得来不易，更耗尽他半生心血的大好河山。
　　阿离，对不起，我与你的恩怨，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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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妃腹中皇嗣血统存疑的谣言，在宫中渐渐散布开来。
　　起初只是在低等嫔妃与宫人之间传播，陈妃与董昭容听见自己宫中的人议论，慌忙绑了去告诉皇后，穆婉依照宫规，当机立断，将两个才人投入冷宫，三个宫女打入暴室，并命掖庭局彻查此事。消息传到顺成帝耳中时，他正陪伴贵妃在百兽园观赏梅花鹿，听闻此言，不禁面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笑容。
　　阿英当时还提醒皇后，散布谣言的事分明是太后与两位宁妃在背后授意，皇后处置她们，就是公然与太后作对。
　　穆婉只是笑而不语。
　　果然，晚膳前穆婉去向太后例行请安，太后当着众妃之面，在皇后跪下还未行礼之前，竟然毫无征兆地，狠狠地甩了皇后一巴掌！
　　众妃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再看皇后，只是脸部略略抽动了一下，旋即像是没事人一样，举起双手，毕恭毕敬继续地将大礼行完。
　　等到晚间，阿英正一边抱怨一边为穆婉的脸颊上药，忽然乾元殿总管太监章景带了赏赐过来，竟然是两部前朝孤本，四卷传世名画。
　　另外带来了顺成帝的口谕，只有五个字：“皇后辛苦了。”
　　这一夜，空旷凄清的永泰宫中，穆婉怀抱着那几卷散发着淡淡龙涎香味的字画，竟然睡得比往常都要安稳。
　　三更时分，柔颐宫偏殿之中，阳宦再一次被同样的噩梦惊醒，梦中无数血肉模糊的影子扑向她，撕扯她的衣裙，最后她与他们一起消失在烈火之中。
　　“大哥——”她惊叫着坐起身来，已经吓得大汗淋漓。
　　桓冲睡在她身侧，听见动静也坐起来，抱住她急问：“娘子，我在这里——”
　　“龙骧卫呢？陛下，我很害怕，龙骧卫在不在啊？”阳宦哭着摇动他的手臂，她好想见尉迟春，但是又不能明言。
　　桓冲面上略过一丝犹豫，终还是向着暗处厉声命令：“龙骧八卫现身——”
　　片刻功夫，四个人整齐地出现在床榻前。
　　阳宦便挣脱桓冲的怀抱，自顾下床来点亮了灯火，她仔细地从他们每一个人身边经过，终于确定，尉迟春并不在他们中间。
　　“娘子，你不用找了，迟统领他，”桓冲坐在床上，忽然冷冷地说了一句，“朕派他离京办事去了。”
　　他挥一挥手，龙骧卫纷纷退下。
　　阳宦失魂落魄地坐回到床边，听到桓冲在她身后阴冷地质问：“你和那个丑汉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为何要告诉你？”她忽然间回头瞪着他，满目厌恶与痛恨，“你知不知道，没有大哥在身边，我会做噩梦的！”
　　“好，”桓冲这回终于给她激怒了，跳起来离开床榻，开始穿衣服，“朕在你心中还不如一个丑汉子是吧？朕现在就去亲手杀了他！”
　　阳宦没有反应，片刻，忽然攥起粉拳，朝着自己的小腹用力地捶击！
　　桓冲大惊失色，慌忙抢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做什么啊？你疯了么？若是伤到孩子怎么办？”
　　“太后不是说，这个孩子不是龙种么？”阳宦满眼含泪，抬起头来凄绝地望住他，“陛下一点也不怀疑这孩子的血统么？”
　　桓冲一怔，半晌，才上前去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深深地叹息：“我相信你，相信我们是命定的夫妻，所以这个孩子一定是我和你的骨血，娘子，可是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能相信我啊？”
　　她抓住了机会，略略平复心绪，在他怀中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真的相信我，为何不让我见迟大哥呢？我自幼失怙，是大哥抚养长大，我视他为亲兄——”
　　半月以后的一天夜里，阳宦终于在有京儿在场的情况下，获准见到了龙骧卫装扮的尉迟春。
　　隔着面具，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却认得那双溢满泪水的眼睛，这双眼睛，依然充满了呵护与眷恋，但是，里面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她第一句话是：“大哥，我对不起你，这个孩子，我想留下来。”
　　尉迟春眼中剧震，身子如遇雷击般定在那里，她知道，大哥是想起了他们当年被她亲手毒杀的那个孩子。
　　“不管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她走近他，在他耳畔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个孩子，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列祖列宗保佑，一定要是个男孩。
　　这个流着前朝血脉的孩子，一定要是大周的太子，未来的天子。
　　尉迟春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蓦地跪下，向着她的小腹行了一个君臣大礼，他只希望，她不要再心软，先除摄政王，等完全控制朝局，太子名分已定之时，再除掉顺成帝母子。
　　顺成帝！
　　一想到这个与他的母亲一样阴险恶毒、心狠手辣的暴君，他就恨不能将他食肉寝皮！
　　尉迟春退下之后，京儿忽然忧心忡忡地靠近阳宦，欲言又止地说道：“娘娘，您有没有发现，尉迟大哥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阳宦不解地望她：“有何不一样？”
　　京儿摇摇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刚才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和娘娘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大哥一向是谨慎的人。”阳宦抚着小腹，在桌前坐下，顺便将手中的宫扇放下，有些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只要知道他一直在我身边，我就放心了。对了，顺成帝现在在做什么呢？”
　　“忙着选美啊，好色昏君！娘娘，若是那昏君晚上再来，您可不要再给他好脸色——”京儿听她问起，气就不打一处来，怎么娘娘遇见的男人，都那样负心薄幸呢？世子说道是思慕娘娘多年，还是和殷夫人有了长留小姐，这个顺成帝，看着对娘娘那么好，如今娘娘有孕不能侍寝，他立即就听从太后的怂恿，竟然要派人去各地选美！难道这后宫十几名妃嫔都不能入他的眼么？
　　更可气的是，义宣传来消息说，赵王桓子楚身为百官之首，竟然请命，要当这个选美钦差，亲自前往各地为陛下挑选适龄美少女充裕后宫。
　　阳宦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异色：六郎，你终于按耐不住了么？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为少年天子选美只是幌子，趁机离京联络凉州和赵郡的旧部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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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书房中。
　　群臣退去，只剩下杨义宣与苏怜二人。
　　“皇叔离京，一则是想将朝政的重担一下子压到朕的头上，想看朕的笑话；二则恐怕他又要借机与封疆大吏纠缠不清，朕不得不防。”
　　他说着便看向苏怜，“朝中有义宣和宗敏一干人在，朕自是放心，苏怜你官职不高，比较不引人注目，还是你带几个心腹之人跟着皇叔同去，他但有异动，立即飞报于朕。”
　　杨义宣听他头脑清醒，调遣有方，佩服之余，还是忍不住疑惑：顺成帝若是好色之人，就不会尽弃后宫，独宠公主娘娘一个，此次他答应太后选美，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苏怜领命退下之后，杨义宣不禁上前两步，欲言又止：“陛下——”
　　“朕知道你想问什么。”飘渺的龙涎香雾中，端坐在御案前的少年的脸，显得那样莫测难懂，“朕不会辜负她的，朕可以告诉你，朕一定是这个世上唯一不会辜负她的男人。”
　　顺成帝回到柔颐宫时，阳宦已经睡熟。
　　这一夜她没有做噩梦，桓冲却彻夜未眠。
　　三更时分，他起身坐到外间的桌前，端起阴阳杯小酌，渐渐有了醉意，便唤一声：“龙骧卫今夜何人当值——”
　　现身的竟然只有尉迟春一人。
　　桓冲醉醺醺地指那酒壶：“倒酒。”
　　尉迟春站直了身体，略一犹豫，双手颤抖着为桓冲斟了一杯酒。
　　桓冲冷哼了一声，一饮而尽，旋即望住他冷笑：“娘子说，有你在，她才不会做噩梦。果然如此。”
　　尉迟春垂首立于一旁，拳头在袖中不觉攥紧了，拼命克制住想要立即拔剑杀死这恶毒少年的冲动。
　　“怎么不说话啊？”桓冲故作疑惑地晃晃脑袋，忽又挤眉弄眼地看向他，“是了，朕差点忘了，很恨朕吧，对不住啊，作为补偿，从今往后，朕会放心让你留在贵妃身边的，你带领两个龙骧卫，专司保护贵妃的安全。放心，那两个龙骧卫马上也会和你一样‘绝对可靠’的。”
　　“暴君！”尉迟春再也忍受不住，逼视住他，眼中窜起了冲天的怒火，“如果宦娘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桓冲脸色微变，眼中略过一丝惊恐，旋即镇定下来，继续玩世不恭地与他对视：“朕知道你不会拿这些可怕的事去吓她的。朕不防告诉你，朕八岁时就亲手杀过一个侍卫，因为朕的玉佩掉了，他讨好地捡起来，朕心爱的东西不多，所以不喜欢别人碰。——碰过的人，都要死！”
　　他起身走近他，压低声音，阴森森地吐出临走前最后一句话：“所以，你应该谢恩，朕知道娘子在乎你，却没有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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