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大周顺成四年五月十五，中书令、大将军桓子楚奉旨奔赴各地为年轻的顺成帝甄选后宫佳丽。
　　临行之前，赵王意外地求见了皇太后宁氏，叔嫂二人密谈了将近一个时辰。
　　人人皆知，自从顺成帝登基以来，赵王子楚从未主动向太后请过安，这么多年来，太后与赵王明争暗斗，叔嫂嫌隙已深，自从侧妃在柔颐宫殒命之后，赵王更对太后怀有很深的误会，他一直认为柔颐宫那把火，是太后派人点的。
　　今次赵王主动前往慈宁宫向太后辞行，着实令朝廷内外，后宫上下诧异不已。
　　柔颐宫中，贵妃正坐在榻上为腹中的孩子缝着一件云锦坎肩，听到这个消息，身子微微一颤，手中的绣花针倏地刮了一道，食指旋即冒出血来。
　　将受伤的手指放入口中吮着，心却比手指还要痛：子楚面见太后，一定是打算联合太后一起对付自己。
　　除了为顺成帝选美，他还会想出什么计策来对付自己这个威胁到他们桓周江山的阳贵妃？
　　“是奴婢不好，将这些事来烦扰娘娘。”京儿也自懊恼，身边正有用来做边角料的丝帛，随手就撕下一小截细条，与她包扎。
　　哪知这一“撕拉”地一声入耳，阳宦的唇角竟不知不觉溢出一丝难得的微笑。
　　记忆深处，有那么一天清晨，隔着屏风，她听到的那一声裂帛之声是那样动人心魄，子楚那一日撕裂衣袍，咬破手指，血一滴滴落浸入雪白的丝绢，那句侵入她灵魂深处的爱语犹在耳畔回荡，“夫人，请收好这个，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保护……”
　　顺成帝呆呆地站在门前，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爱妃倾城的笑颜，他从未见她如此发自内心地笑过。
　　当日黄昏，柔颐宫偏殿的各色丝帛就已经堆积如山。
　　阳宦手持宫扇，悠然侧卧在美人榻上，神情淡漠，不远处，几名妙龄宫娥跪在成堆的丝帛中间，一人正缓缓地撕着一匹妃色的丝帛，身侧已散落一地碎条。
　　桓冲坐在桌旁，端起阴阳杯，一面饮酒一面等待那抹醉人的笑颜。
　　终于，她又笑了，只是，却多了几分敷衍与戏谑，少了原有的纯美与天真。
　　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这一声声充满撕裂与毁灭的裂帛之声，更像是漫长而绝望的凄乐，响彻这个浸透了女子十数年爱恨与血泪的殿宇。
　　京儿与小杜侍立近旁，置身于这凄美而又荒唐的场景，脸上神情诡异，竟不知是喜是悲。
　　他们不能理解，顺成帝能在娘娘有孕，不能侍寝的情况下依然夜夜留宿柔颐宫，更为博得美人一笑兴建永乐宫，重演裂帛听声的典故，却为何又要大张旗鼓地派赵王离京选美，充裕后宫？难道这后宫独守长门的女子还不够多？
　　君心难测，娘娘的心思更难揣度，贵妃与皇上，似乎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他们在一起谁也不会提起选美之事，她刻意引逗他糜费无度，他心甘情愿为她倾其所有。
　　朝臣的谏书，像雪片般飞到皇上的御案上，大多是劝阻顺成帝停止修建永乐宫，停止裂帛听声这样荒唐的游戏，甚至有御史在早朝时出列启奏，贵妃狐媚惑主，应予废黜。
　　顺成帝自然是置若罔闻，只将那几个御史罢官，没有龙颜大怒将这几人立即推出午门斩首，已经是格外开恩。
　　因此，宗室与众臣一面潮水般涌向慈宁宫向太后哭诉，一面苦苦等候赵王的佳音，希望皇叔能够尽快寻觅到品貌出众的美貌佳人，以改变这种贵妃独霸后宫的危险局面。
　　太后的回应却是缄默，第二日众人再去慈宁宫，已被宫人告知，太后已经卧病。
　　六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贵妃的身子越来越懒怠困倦，食欲不振，好在怀孕之初就喜食酸甜之物，顺成帝便下旨，令太医与膳房调制了一些梅子，蜜饯出来与她受用。
　　这一日照例握在榻上听宫人裂帛，小杜正好捧了一大碗新制的蜜饯上来，只见颗颗饱满，晶莹可爱，小杜先尝了面上一颗，本能地皱眉说道：“这个蜜饯倒比往日的更酸，亏得娘娘受得住。”
　　阳宦听说比往日更酸，立即口内生津，也拿过一颗吃了，只觉甚合口味，一连又吃了几颗，此时皇后穆婉带了循例问诊的太医过来，阳宦才停口不吃。
　　穆婉见了那碗蜜饯，不禁抿嘴笑道：“贵妃这样喜食酸，十拿九稳是皇子了。”转而又正色劝道，“不过蜜饯虽好，却不宜多吃。贵妃当节制些好。”
　　阳宦淡然地望她一眼，眼光重新落回到那碗蜜饯上，面无表情地说道：“皇后说的有理，不过这么些蜜饯放着不吃，也是浪费了。”
　　京儿在一旁听了，顿生促狭之意，便看小杜笑说：“小杜怕酸，娘娘偏罚他将这碗蜜饯吃干净，一颗也不能剩。”
　　这话说得阳宦与皇后都笑了，京儿见娘娘难得又笑，不等主子们发话，已经伸进手去，不论三七二十一，从中捞起几大颗就往小杜口中塞去。
　　小杜吓得仰头往后躲，哪里能躲得过去？
　　一面嚼，一面酸得直流眼泪，口中还可怜兮兮地向着阳宦求助：“娘娘——”
　　“京儿，别闹了。”阳宦忍不住又要笑，好歹顾忌着小皇后在跟前，见京儿又开始捞蜜饯，忙伸出手去阻止她。
　　便在这时，小杜的脸色一变，瞬间停止了大吃大嚼的动作。
　　下一刻，他便跪在了地上，嘴角流出了一丝黑乎乎的血线来。
　　“小杜——”京儿是最先发现小杜异状的人，吓得当即惊叫出声。
　　“啊——”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小杜嘴里蜜饯的残渣全部吐了出来，更多的黑血，随之喷涌而出！
　　阳宦瞪大了眼睛，美丽的脸庞不住地抽动，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小太监，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面前！
　　事发的时候，顺成帝正在右卫军营检阅将官，得知皇后传来的消息后，火速上马，向着宫城飞奔而去。
　　他赶到的时候，皇后已经吩咐整个后宫戒严，所有嫔妃禁闭本宫不得出入，柔颐宫更有重重侍卫守护，不仅如此，皇后传召来的几名太医已经迅速查明了小杜致死的原因。
　　原来，小杜捧来的那一大碗蜜饯中，中间有几颗被毒性猛烈的药水浸泡过，一旦食用，立即会七窍流血而死。
　　穆婉从来没有看过顺成帝如此恐怖的样子。
　　桓冲小心翼翼地将脸色苍白，状若痴呆的贵妃抱到了内殿，只许京儿一人看护，转而走出来，俊脸已经覆满了厚厚的冰霜。
　　除了京儿，柔颐宫所有的宫人太监都被押了出来。
　　“说，现在说，朕只会要一条命，不说，待朕查出来，诛灭九族！”
　　顺成帝面容冷冽，一字一句却都充斥着雷霆之怒。
　　众人战战兢兢地跪地发抖，面面相觑间，尽是茫然与恐惧。
　　“嗖——”顺成帝一下子拔出天子剑，扬起大手，抓过来一个宫女，在众人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提剑就刺入了那宫女的胸膛。
　　“啊——”四周响起一片惊叫声。
　　“陛下——”穆婉带着一众尚宫，太医，齐刷刷跪地诚惶诚恐地惊呼。
　　顺成帝白色的龙袍上，顷刻间溅满鲜血，他再次提起剑，指向地上跪着的众人：“说不说？”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粉衣小宫女从人群中抖抖索索地爬了出来。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个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的宫女，径直爬向了同样脸色苍白的皇后！
　　“娘娘，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啊。”小宫女一把抱住了穆婉的脚踝！
　　顺成帝，不，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皇后！
　　“你——”穆婉震惊地抬起头，对上小宫女视死如归的眼神，觉得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娘娘，奴婢没有依照娘娘的吩咐毒死贵妃，但是奴婢不想死，皇后娘娘救救奴婢。”像是怕顺成帝和众人不解其意，小宫女立即又哭嚎着再次哀求。
　　穆婉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宫女到底想干什么，她立即果断地推开那跗骨之蛆般的双手，向着已经望着她眼含杀机的顺成帝磕下头去，强自镇定地辩解：“陛下明察，臣妾冤枉。”
　　顺成帝没有理她，伸出手去，将那小宫女提过来，逼视住那宫女，阴森森地开口：“说，朕会留你全尸。”
　　小宫女不敢与他的眼神对视，只斜视皇后：“皇后重金买通奴婢，欲毒死贵妃，皇上若是不信，可以立即搜查中宫，定然能搜到证据。”
　　顺成帝立即示意章景。
　　不多时，果然从永泰宫搜出一个盛满剧毒蜜饯的小瓷罐，穆婉当即汗如雨下，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别人精心策划的阴谋之中，至于罪魁祸首，她也已经心知肚明，自己这一向为了保护贵妃的声名，一连处置了数名散布皇嗣血统不纯谣言的宫嫔与宫女，与太后已经结下了很深的仇怨。
　　太后与两位宁妃，为了铲除贵妃与自己，真是煞费苦心。
　　天子剑的剑尖还在滴血，不过，此时已经精准地指向了皇后雪白的脖颈，距离只有不到一寸。
　　穆婉突然觉得心中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毕竟顺成帝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地看过身为他结发妻子的自己。
　　“皇后，为何不辩解？”桓冲突然有些疑惑地质问她。
　　穆婉惨然一笑，含情脉脉地回望她的夫君：“陛下相信臣妾，臣妾则无需辩解；陛下不相信臣妾，臣妾再巧舌如簧也是徒劳，皇上不要再伤害无辜的宫人，若是认定臣妾是凶手，现在就杀了臣妾吧。”
　　桓冲一怔，没料到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皇后如此勇敢，竟然不知如何应对，父皇遗诏选中的皇后，果然有她的过人之处。
　　他们谁都没有留意到，在他们身后，阳宦已经扶着门廊注视了他们许久。
　　心中暗忖：穆婉是坦荡睿智之人，顺成帝何等造化，得配这样外柔内刚的女中豪杰作为皇后？
　　她不可以眼睁睁看着皇后受到伤害，忽的开口唤他：“君郎……”
　　桓冲猛然转过身去：“娘子，你怎么出来……”扔下剑，将沾染血腥与人命的双手在腰间擦拭两下，才奔过去拥住她，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情绪，小心翼翼地探问，“你方才唤我什么？能，再唤一次么？”
　　“君郎，”她的脸上，渐渐恢复了固有的镇定与冷漠，“此事，与皇后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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