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四月初九夜。
　　月上中天，月华阁内，灯火辉煌，华光如练。
　　箫鼓声簧中，后宫眷属，桓氏宗亲，朝廷重臣，座无虚席，令众人意外的是，一月未曾露面的摄政王桓子楚也有出席。
　　因娄妃卧病，他一个人坐在群臣座席的首位，显得形单影只，众人与他敬酒，他也只是淡然应了，仰脖一饮而尽。
　　喝完了便漫不经心地扫一眼依然空空如也的主位。
　　顺成帝，太后，与今日的主角阳贵妃，都尚未登场。
　　终于，耳畔响起了总管太监章景的公鸭嗓音，子楚带领着众人，一齐离席，跪下迎驾。
　　顺成帝搀着礼服大妆的贵妃在主位上坐定，太后与皇后，却分左右坐下，这般尊卑不分，令座下的大臣不免生出一些私语窃窃。
　　“吾皇万岁，太后，皇后千岁。”子楚的目光，只在阳宦的脸上略作停留，便低下头，率先开口拜道。
　　他故意只拜太后与皇后，略过贵妃不提，群臣与眷属也跟着他随声附和，高喝万岁千岁。
　　顺成帝面上略过一丝怒意，本能地看向贵妃，只见她脸上依然波澜不惊，只能按捺住怒火，抬手回应：“众卿平身。”
　　“谢陛下。”
　　众人归座之后，夜宴正式开始，开场歌舞是杨义宣与魏照安排的江南采莲舞，曲声轻快，舞姬灵动，但也无法令众人将注意力从贵妃那张熟悉的绝色姿容上移开。
　　群臣及家眷大多曾经目睹过赵王侧妃阳氏的芳容，如今看到贵妃与阳妃生的一模一样，都觉匪夷所思，思及当年侧妃死得突然，且邯郸王与陛下为争夺贵妃而死的谣言已经甚嚣尘上，众人更猜测皇室秘闻，真相可怖。
　　一个个不由自主望向那不住饮酒的摄政王，恍惚觉得他头上白色的朝冠已经变成了绿色。
　　被自己儿子与侄儿染成了绿色。
　　采莲舞接近尾声，阳宦也不和桓冲打招呼，忽然间起身离去。
　　顺成帝疑惑之下，也要起身，却给太后按住：“陛下，贵妃想是更衣去了，陛下且安座，后面还有精彩的歌舞呢。”
　　顺成帝皱眉向着章景使了使眼色，才勉强坐好，与太后赔笑：“母后知道，朕是不喜欢看歌舞的。”
　　“这个母后知道，”太后慈爱地微笑，“所以，母后才安排了你喜欢的节目，请陛下起驾御水河边。”
　　她话音未落，一阵密集的战鼓声骤然响起，顺成帝便跟随众人，来到了临水的楼台上，只见水面上出现了一只灯火辉煌的大船，船上扎着高台，台上错落放置无数个寿桃，在灯火照耀下，十分醒目。
　　众人正在诧异，忽然不远处又划来几叶小舟，每艘小船上都站立了一个身背弓箭的女子，一个个挽着男子发髻，身穿白衣白甲，极是英姿飒爽。
　　站在人群前面，穆婉看清了船上女子们的脸孔，立即明白了太后的良苦用心。
　　看来这半个月里，太后与慈宁宫庇护下的那一众妃嫔，谁都没有闲着。
　　但是，这有用吗？她略略拿余光去窥伺顺成帝的俊脸，只见他的眼神中透着焦急与烦躁，注意力根本就不在这场由太后精心安排的好戏上。
　　激昂的破阵乐里，宁昭仪率先射出第一箭，中了一个寿桃，她射立即得意地抱拳跪下，郎声高呼：“臣妾昭仪宁氏恭贺贵妃芳辰。”口中祝贺贵妃，眼神却深情款款地凝望顺成帝。
　　顺成帝心不在焉地侧了侧头，忽然发现，人群中不见了摄政王桓子楚的身影！
　　他蓦然间觉得胸口一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中升起：先是贵妃自行离开，这时摄政王也不见了，他们，此时不会瞒着自己私会去了吧？
　　御水河边小山坡上，八角亭中。
　　子楚跟着京儿匆匆赶来，一眼望见那熟悉的身影，骤然间心跳加快。她虽换上了宫女的装束，他还是可以一眼认出，那就是他思念了四年的小娘子。
　　她缓缓转过身来，面对他，已经泪流满面。
　　“阿离——”他情不自禁地唤了她一声，想好好抱抱她。
　　但是，才上前了两步，他便停住了。
　　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小娘子，她是前朝公主，与他有亡国灭族之仇，他辜负她的真心，对她见死不救，他对她犯下的罪孽不可计数，她设计害死了他的兄长，差一点令他兄弟自相残杀，她更可能也是害死凌儿的真凶，他们之间的爱恨纠缠，剪不断，理还乱。
　　“六郎——”阳宦抽泣着，期期艾艾地唤他。
　　“凌儿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他双眉紧蹙，还是问出了第一句话。
　　阳宦一愣，旋即换上了阴冷神色：“是。”
　　她的头脑中，闪过一丝恶意，继续捏造真相说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我从宫中逃出之后，被世子寻到，他原本以为，可以带我远走高飞，没想到被顺成帝发现，你也看到了，顺成帝和你儿子一样，都被我迷惑住了，他为了得到我，派人用毒箭射杀了世子。摄政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子楚站在原地，只觉手足发凉：“你说，你和凌儿——”
　　阳宦惨然一笑，望住他，冷冷地说出了他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是，我们该做的都做了，你不在的那几年，凌儿就很孝顺我这个庶母，甚至孝顺到了床榻之上——”
　　“住口！”子楚胸口堵结，又恐惊动他人，唯有爆出一声愤怒的低吼。
　　良久的沉默。
　　奇怪的是，她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竟然没有一丝快意。
　　子楚忽然在她面前跪下了，拼命压抑着内心的痛苦，向着她哀求：“公主，我已经失去了儿子，殿下复仇的目的也达到了，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陛下，放过大周——”
　　阳宦浑身一颤，几乎立足不稳，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子楚竟然求她，求她放过顺成帝和大周。
　　他的心中，最在意的竟然还是他的大周江山！
　　她苦笑，陡然间，觉得腹部传来一阵剧痛。
　　疼痛中，她听到自己说：“桓子楚，我以为，你会求我放过你，顺成帝杀了你儿子，你为什么不恨他，反而求我放过他，你知不知道，是他不放过我！这个不顾伦常，草菅人命的暴君，有什么值得你去效忠？凌儿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殿下不要再故技重施，挑唆我们君臣叔侄的关系。”子楚抬起头，嘴角已经溢出血丝，他凄绝地凝望她，继续恳求道，“收手吧，殿下，我们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我宁愿你嫁给陛下，能够真正得到幸福——”
　　“住口，你这个懦夫！”阳宦一手捂住小腹，一手抓住他的衣袖，眼中灼闪着冲天的怒火，“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了你这个懦夫！你有本事，就去告诉顺成帝，我到底是谁，你让他对我这个前朝余孽斩草除根，你去啊——”
　　子楚有些错愕地望住了她的脸孔，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似乎陷入了巨大的疼痛中。
　　下一刻，他终于发现，她紧紧捂着小腹，再也顾不了什么，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手足无措地唤：“怎么了？阿离你怎么了？”
　　“放开她！”耳畔响起一声震破天宇的怒吼！
　　子楚猛然抬头，一柄明晃晃的宝剑已经刺向了他！
　　“陛下——”他刚惊呼出声，便被怀中的阳宦一把推开！
　　只听“刷”地一声，天子剑已经削破了他一截衣袖，顺成帝恼羞成怒，也不管坐在地上的阳宦了，朝着跳到一旁的子楚就追赶过去，口中怒喝：“我杀了你！”
　　他已经失去了理智，脑中只频频闪动着刚才他看见的画面，他抱着她，狗男女，果然在私会！从前她是皇叔的人，他也无能无力，但是，她现在是他的人！以后，永远，都是他的人！就是死了也只能和他葬在一起！
　　“六郎，走啊，”阳宦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喊出这句话来，她拼尽全力，趴在地上，不顾京儿的阻拦，本能地爬过去抱住了顺成帝的脚踝，“快走啊——”
　　她设下这个局，本来就是想令顺成帝叔侄反目，如今小皇帝真的要杀子楚，她竟然违背初衷去保护他？
　　“娘子——”桓冲回过头来，凄绝地望了她一眼，“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么？我现在就为你杀了这个负心人，好不好？”
　　“王爷，你快走啊。”阳宦根本没听进去他说的任何一个字，只是望着已经目瞪口呆的子楚，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眼前一黑，痛得晕厥过去。
　　“娘娘，娘娘——”京儿哭着摇动她，忽然间觉得有什么不对，拿起右手一看，立即被满手的鲜血吓得惊叫，“血，好多血！皇上，娘娘流了很多血——”
　　“叮当——”天子剑应声落地，桓冲疯狂地冲过去，将阳宦抱在了怀里，望向地面上黑漆漆的一滩血，顷刻间觉得魂不附体，又一次怒视子楚，“你对她做了什么？”
　　子楚呆在原地，脑中本能地略过一个可能：这会不会又是雍朝公主的阴谋？欲挑唆我与陛下君臣残杀……
　　“滚，给朕滚！”桓冲突然间失控地大吼，“她就是死，也是朕的女人，今后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的面前，龙骧卫何在？将摄政王给朕轰出宫去！”
　　七名黑衣人，带着银色面具飞快地现身！混乱之中，京儿本能地在黑衣人里寻找着尉迟春的身影，但是，似乎，他并不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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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成帝抱起贵妃，向着山下飞奔。
　　他的额上沁出了密集的汗珠，一面高声呼喊太医，一面望着怀中昏迷不醒的女子，泪珠不由自主一点点落下，打在她的脸颊上，没入她的衣领，而她的鲜血，则一点点滴了一路。
　　月华阁的更衣所中。
　　京儿、小杜与一众太医在房中忙碌，顺成帝目光呆滞地坐在门前，任凭太后与皇后等人如何劝说，他也一言不发，只顾发愣。
　　忽然宁昭仪闪身出来，向着顺成帝柔声劝道：“陛下，贵妃自有太医救治，想必没有大碍的，臣妾的长春宫离这里最近，不如陛下先移驾到那里休息——”
　　“是啊，陛下，”李妃唯恐宁昭仪得逞，忙也走过来劝道，“其实臣妾的绮霞宫——”
　　“皇后，”顺成帝抱着头，突然开口打断她，冷漠地看向已经眉头打结的穆婉，“你是怎么管教后宫的？”
　　“臣妾知罪。”穆婉脸色微变，旋即镇定下来，看向太后，“母后，母后与诸位姐妹留在此地也是无益，不如各自回宫，臣妾与宁妃留下，一有消息，当立即禀告母后。”
　　太后本想反对，但是穆婉已经提出留下宁妃，她再多言，就是公然挑战后宫之主的权威了。
　　走的时候，本能地向着宁妃扫了一眼，意思是如果贵妃死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通知姑母太后。
　　然而太后与心思各异的嫔妃刚走没几步，就蓦然听见开门的声音，众人一齐转身，只见顺成帝已经提住了太医院院正的衣领，急问：“贵妃如何？”
　　那老院正已经满头大汗，喘了半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报：“回，回陛下，娘娘腹中，腹中的皇嗣，总算，总算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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