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当日阳宦求准了顺成帝，答应她与公主相见，第二天的黄昏，荆阳公主桓微就奉旨带小世子殷兴入宫，在柔颐宫后花园参见贵妃。
　　阳宦仍是一袭素白衣衫，头上斜挽云鬓，鬓间只别着几朵纱织的梨花，粉面上不施脂粉，容色冷淡地站在秋千架旁静候多年未见的故人。
　　桓微着淡蓝宫裙，也是素净装扮，乍见贵妃的时候，脸上难掩震惊和喜悦。
　　两个人都掩饰着内心的激动，没有太多言语，贵妃逗弄了一阵小世子，又命京儿赐了礼物，才示意众人带着孩子先行退下。
　　等到此地只剩她们两个人，桓微才激动地扑过去，与阳宦拥抱在一起，头枕在她的肩头，颤抖着声音说道：“阿离，真的是你，你还活着，太好了，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以为你死了，心中有多伤心——”
　　阳宦眼中含泪，同时也感到有些意外：“公主不怪我么？我现在，与陛下……”
　　桓微慢慢与她分开，扶她在一旁的长石上坐下，出乎意料地，眼含泪光地低诉：“我怎么会怪你？就在与你相见之前，陛下召见我，告诉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阿离，皇叔辜负了你，他既然在四年前就宣布你死了，你现在跟着陛下，就不算是对不起他，我只希望你和陛下，从此能够幸福。”
　　“公主，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阳宦眼中剧震，顺成帝与桓微到底说了什么啊？桓微对她与顺成帝这种有悖伦常的关系，怎会如此支持？
　　“陛下很小的时候，就待你与众不同。”桓微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抓住她的手，感慨地说道，“所以当他告诉我，你没有死，已经成为他妻子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意外，姻缘，有时候真的很难说。当年我原本以为，你会和皇叔相守白头。没想到——”
　　当年驸马举兵进京，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父皇已经时日无多，驸马是去帮皇叔夺位的。
　　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呢？驸马是她的天，少帝是她亲弟，六皇叔也是亲叔叔，她只能在驸马临行前，嘱咐他一句：“为妻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人有事。”
　　最后的结局也似乎是天随人愿，少帝正位，皇叔成为摄政王，驸马因护驾有功得到封赏，但是，她的好姐妹阿离却葬身火海，她不明白，更不愿意相信，事情为何会演变成这样。
　　所幸，她竟然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阿离，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后来，为什么会和桓凌在一起？难道是他救了你，一直霸占你么？”桓微说着脸上已经有了恨意，“如果是这样的话，桓凌真是死有余辜。”
　　阳宦脸色一变，本能地脱开了她的手。
　　这是她所认识的桓微吗？她可以接受自己的亲弟弟淫辱婶母，却指责桓凌霸占庶母？她的立场难道是因人而异吗？
　　“公主，这也是陛下告诉你的吗？”阳宦深深地望住她，“桓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不是？”桓微忽然发出一阵冷笑，缓缓说道，“你知道吗？世子停灵之时，我曾经去赵王府察看过，世子是中毒而死，我认得这种毒，分明是殷家死士所为，现在若华已经神志不清了，我怀疑，是若华察觉了桓凌与你的私情，才痛下杀手。陛下还告诉我，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若华就派人刺杀过你，证明若华早就知道，桓凌与他的庶母，一直都不清不楚。”
　　阳宦悚然一惊，先帝在时，她猛然间想起，是曾经遭遇过一次凶险的刺杀，被神秘的义士所救，当时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桓微说，是陛下告诉她的，当时桓冲才几岁啊？难道那救命恩人，竟是桓冲派来的吗？
　　果然，桓微看穿了她的疑惑，忍不住微笑：“陛下当年才十岁，就已经派人在暗中保护你了。”
　　“公主……”阳宦忽然间意识到，她又一次陷入了顺成帝的圈套，他成功地利用公主做了他的说客，想打听当年的事？顺便，让自己对他感恩戴德？
　　“阿离，过去的事，你若是不想说就算了。”桓微站起身来，准备告辞，“我此次来，是想和你说，我就要回凉州了，我会带走若华和长留，若华这个样子，已经不适合留在王府了，你也不要再纠结桓凌的死了，忘掉过去，和陛下一起好好生活。”
　　“公主，”阳宦赶忙站起身来，想起顺成帝说过公主会带走桓凌旧部的话，望住她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善待桓凌的旧部，好好照顾长留。”
　　桓微笑着点头，转身的一霎那，脸色陡然变得凛然，脑中萦绕着半个时辰前顺成帝的那句令她感到无比恐惧的承诺：“皇姐，只要你照着朕说的去做，朕可保驸马与侄儿永生富贵安乐。”
　　半晌，阳宦才缓缓地回到了秋千架上，凝望着桓微远走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天色渐渐暗沉，宫院四周陷入寂静，想起当年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她又一次感到头痛欲裂。
　　昏昏沉沉之间，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
　　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团紫色的影子，渐渐清晰可辨。
　　“陛下——”她面对他，惨然地一笑。
　　桓冲将她横抱起来，走到长石上坐下，担忧地抚摸她苍白的额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皇姐……”难道桓微没有依照自己的吩咐好言宽慰她，反而恶意刺激她了吗？
　　“不是公主。”阳宦忽然间深深地凝视住他，“陛下，我知道这样很过分，我一直想和陛下说的，我，不想住在柔颐宫——”这里，有太多她不愿意面对的痛苦的过去。
　　“原来是这件事。”桓冲这才放下心来，宠溺地微笑，“朕也知道，柔颐宫太小，不适合朕与你长久居住，宫里最华丽的殿宇是谪仙阁，系前朝末代君主为他的爱妃何丽妃所建，朕已经派人重新修缮，改名叫永乐宫，那里，就是朕与你长相厮守，永世欢乐之所。”
　　长相厮守，永世欢乐。
　　阳宦突然间觉得有些讽刺，他以为他是谁，真当他们是情深意重的夫妻了么？他们两个都不是善男信女，只是各取所需，就算他曾经救过自己，现在又收留自己，那又能说明什么？
　　谪仙阁是母妃当年寝宫，前朝灭亡时大半毁于战火，要修缮如初，绝非像是恢复一座小小的柔颐宫这么简单，所要花费的人力财力，自是难以计数。不过，顺成帝自己愿意大兴土木，引起朝廷内外非议，她自然乐见其成，又何必多说？顺成帝变成一个昏君，正是她所期望的事情。
　　两天后，阳宦从京儿那里得到了段乘风已经平安跟随公主离京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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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妃册籍上的生辰是四月初九，转眼即至，十天前，顺成帝便颁下旨意，吩咐在月华阁大摆筵席，庆贺贵妃十九岁芳诞。
　　十天里，顺成帝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依照杨义宣的计策，暗中鼓动宗敏、宁元锋、魏照等人，纷纷上折，请求顺成帝亲政。第二件是带领一伙宗室子弟与少年侍卫，亲自前往帝都附近山林围猎，猎获的都是幼鹿，野兔等鲜活漂亮的小兽，当做贵妃的生辰贺礼。
　　贵妃暂时还是居住在柔颐宫中，这一日正在榻上恹恹欲睡，忽然京儿于堆积如山的贺礼之中，抽出一个镶嵌着璀璨宝石的锦盒，立即发出一声惊叫：“娘娘，您看——”
　　阳宦略略翕开眼皮望了一眼，猛然间便从榻上坐了起来，原来盒盖上的红签上赫然写着——“摄政王子楚敬上”。
　　阳宦瞬间心跳加速，眼底顷刻间溢满万千情绪，颤抖着双手将盒盖轻轻打来。
　　宫扇。
　　竟然是那把自己从前从不离身的那把宫扇！
　　不知不觉间，泪珠一颗颗打在扇面上，模糊中，看见扇面上出现了那张令自己爱恨交织的男子面庞……
　　桓冲回来的时候，尚穿着紫色劲装，肩背弓箭，看见贵妃斜倚在美人榻上已经沉沉睡去，不禁凑上前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娘子最近，好像很爱睡觉的样子，甚至在夜里欢好的时候，一回两回，她已经困倦得不行了，他每每要传太医来看，她却说是春困，何需小题大做。
　　他无奈地摇摇头，小心地为她盖上薄衾，却无意中看见了落在地上的宫扇。
　　这把扇子他很小就见过的，是娘子从不离身的爱物，但是，娘子的东西，不是应该一直放在赵王府的吗？
　　他怀疑地回头，一眼看见了桌案上尚未合上盖子的锦盒。
　　下一刻，少年天子就瞪大了眼睛，眼底冒出了难以抑制的熊熊怒火：皇叔，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将她从我手里夺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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