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此时已是二月天气，宝宁寺后山草木新绿，枝芽春发，还有迎春的小花从石头缝中伸出脸儿来，连嫩寒的微风中都沾带着沁人的芳香味。
　　桓凌换了身白色的便服，由段乘风引领，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山坡上。
　　穿过一片山林，便下到一个小小的山坳，坳中突突冒出一池泉水，水面上漂浮着氤氲的热气，烟雾被风吹拂到旁边的桃花林中，四周除水声外再无别的响动，越发显得此处神秘莫测，好似隐没着鬼狐仙人。
　　桓凌站在泉水边并未解衣，本能地四下环顾，军人惯有的警觉令他很快意识到了此地的不同寻常。
　　他的身后，段乘风靠在一株杏树上，以剑撑地席地而坐，从背向桓凌的那一刻起，他的脸庞就似敷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眼中却冒出了足以能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以至那只死死握住剑柄的右手也在不住颤抖。
　　桓凌恍然一惊。
　　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
　　确切的说，是一个女子的背影。
　　她头上挽着云鬟雾髻，穿一身浅绿衣裙，挽一个小蓝，正迈着细碎的步子向着桃林深处走去。
　　她垂到腰际的青丝被微风吹得向两边飘动，也迅速地拽动了桓凌那颗本就无法安宁的心！
　　他只是迟疑了片刻，便不顾一切地，向着那个袅娜的背影飞奔而去。
　　下一刻，段乘风便听到他激动的喊声：“侧妃——”
　　女子站住了，只是没有回头。
　　桓凌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站住了，拼命抑制住内心的狂喜，解下腰间的玛瑙玉佩托在手掌之中。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庶母，是你吗？”
　　女子略略侧了一下脸庞，并不回答，然后，接着向前走去。
　　“阿离——”桓凌手足无措，急的冲口而出，唯恐下一刻她就会突然消失。
　　阿离，这是他在心中梦中默默叫了不知多少年的名字，万万不曾料到，有一天会在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况下唤出来，难道，又是他在做梦吗？
　　可是，她的背影，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啊？
　　“公子，你认错人了。”女子再一次站住，冷冷地回答。
　　然而她一出声，就彻底暴露了她的身份。
　　桓凌热泪盈眶，他快步上前，一下子奔到她的面前去。
　　一看见这张在梦中百转千回的脸，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与激动，一下子将她搂在了怀中，像个委屈的孩子，泪水顷刻间如绝提的洪水奔涌而出：“你真的还活着！我找了你四年，阿离，我找了你四年，你看看，这是你曾经送给我的玉佩，我一直没有放弃找你……”
　　段乘风步履沉重地赶到二人面前，正看见女子面无表情地靠着桓凌的肩膀，眼中射出冰冷彻骨的寒光，血色的唇吐出不含一丝感情的几个字：“奴家名唤阳宦，真的不是阿离。”
　　段乘风心中立即生出深深的悔恨，他为何要告诉杨义宣，桓凌一直在暗中寻找主人……
　　他正在神情恍惚，就见桓凌与那女子慢慢分开，颤抖着声音与他吩咐：“乘风，你先去那边等我。”显然，桓凌是嫌他呆在这里碍事了。
　　段乘风转身离去之前，眼神迷离地向着那美丽的女子一望，但是，女子一直拿一种探究的眼神注视着桓凌，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他浑浑噩噩地想起了三个月前，他受桓凌差遣，来帝都办事。
　　就在面前这池温暖的桃花泉里，他怀着对尉迟春与杨义宣深深的忌惮与恐惧，与主人第一次有了鱼水之欢，她也是他此生第一个女人，也注定是唯一一个，她缠着他，轻轻啃咬着他的耳垂，一遍一遍柔声唤他的名字，乘风，乘风，他恨不得那一刻就溺死在她怀里……
　　他何尝不知，她是想以此牵绊住他，好教他对她永远忠心耿耿，来实现她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是，他宁愿至死沉沦。
　　主人自从劫后重生，彻底变了一个人，从前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现在，是要吞噬人世间一切道义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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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郸王桓凌在宝宁寺耽搁了两天三夜。
　　众军士十分着急，说是皇都就在眼前，万万不能延误了圣旨上的归期，于是一起找到段乘风，要他去后山劝王爷不要再泡温泉了，应速速启程。
　　段乘风来到桃林深处的小屋旁，正巧看见桓凌扶着秋千架，轻轻推着绿衣女子荡秋千。
　　他脸上溢满了甜蜜而满足的笑意，段乘风从来没有见过，桓凌这样发自内心地快乐地笑过。
　　他留心看女子的脸色，她竟然也浅笑着回应，段乘风急忙安慰自己，她这是在敷衍这傻瓜王爷呢。
　　“王爷，离圣旨上的归期只有一日了。”他一本正经地向着桓凌禀告，余光却偷偷地看她。
　　桓凌脸上的笑意立即消失了，这让段乘风觉得很快意。
　　只见他犹豫了一阵，方才蹲下身来，将腰间的玛瑙玉佩接下来，放在了她的手掌中，柔声说道：“宦娘，我要走了，等办完正事，我就来看你。”
　　他已经相信了她不是阿离的事实，或者说，他故意相信，她不是他的庶母，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他在归途中偶然认识的一位山野间的姑娘，他对她一见倾心，将来倘若闹出来，这也是个说辞。
　　原以为阳宦会挽留他的，但是，她只是略略有些吃惊地望了望掌中的玉佩，旋即淡淡地微笑着回应：“好啊。”
　　似乎他来与不来，对她都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桓凌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她而去。
　　小屋、秋千与她，越来越远。
　　桓凌看向段乘风，郑重地吩咐：“此事万万不能泄露，——派心腹之人守在小屋周围，暗中保护宦娘。”
　　段乘风心不在焉地应了。
　　桓凌又补充道：“撤回寻找侧妃的人马，已经不需要了。”
　　段乘风意味深长地回望了一眼尚在悠悠荡着秋千的阳宦，心中有万语千言想要问她，最想知道的竟然是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桓凌这两天三夜都没有回禅房休息，她与他有没有……
　　眼看桓凌二人已经走远，小屋里缓缓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手握洞箫，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他的身后，紧紧跟着位挽着倭堕髻，脸庞秀丽的白衣女子，女子走到秋千架前，面露不忍地望着远处：“主子，世子是个好人——”
　　阳宦摊开白皙的手掌，怔怔地望着掌中绿莹莹的玛瑙玉佩，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他为什么说，这块玉佩是阿离送给他的……”
　　当年，这块玉佩明明是阳妃赐予小萱的。
　　阳妃一直以为，小萱把它当作了定情信物赠给了桓凌。
　　她一直以为，桓凌与小萱两情相悦。
　　所以，才会有临别前要他纳小萱为妾的嘱咐，她以为那是对他最大的成全。
　　谁知杨义宣有一天竟然告诉她，桓凌对阳妃有情，男女之情。
　　后来，段乘风又告诉他们，自柔颐宫大火之后，桓凌一直在暗中寻找阳妃。
　　连阳妃最爱的人，赵王子楚，都以为她已经死了，桓凌凭什么如此执迷不悟？他从哪儿来的自信与勇气？
　　这两天三夜，他与阳宦像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女一样，那样甜蜜又从容地相识，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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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凌进城之后，连家也来不及回，便带领部下直奔皇宫。
　　顺成帝桓冲命他前往柔颐宫觐见。
　　就在后花园，当年还是太子的顺成帝，肆意羞辱他的那个位置。
　　桓凌乍一见到完好无损，富丽堂皇的柔颐宫，真有穿越回四年前的诡异感觉。
　　看来，皇帝对这个宫殿，真的怀有匪夷所思的感情啊。
　　少年天子一袭明黄龙袍，金冠束发，负手站在秋千架前，远远看去，竟然有一种迫人的威严。
　　桓凌此时满心被幸福与甜蜜所占据，哪里能在意当年受辱的那番情形，见到皇帝，便抱拳下跪：“臣桓凌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声音饱满，中气十足，桓冲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讥诮：“爱卿平身。”
　　桓凌立即面带微笑地站起身来。
　　桓冲走过他身旁，冷哼了一声道：“爱卿遇到什么好事了吗？如此眉飞色舞，神采奕奕。”
　　话音未落，一拳已经向桓凌前胸招呼过来，桓凌眼疾手快，闪身避开，口中叫：“陛下——”
　　“怎么？难道你这四年在凉州不曾练武么？”桓冲摆开肉搏架势，嘲讽地斜睨他，“过来，与朕过招！再胆敢不还手，朕立即将你赐死。”
　　桓凌心中暗道不好，但是此时，他最后那句将他赐死的话，却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从前他不惧生死，如今，他却倍加珍惜自己的生命，他还要和她，不，是和宦娘一生厮守。
　　天子与王爷，一般年少，同样血气方刚。
　　不一样的是，桓冲这两年来醉心练武，又集众多江湖门派大成，武艺已经精进了许多。
　　五十多个回合之后，桓凌已经明显处于下风。
　　他的额头上渐渐沁出颗颗细密的汗珠，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功。
　　但是桓冲却招招攻击他要害，肉搏不过瘾，他又呼：“拿剑来。”
　　侍卫送上天子剑，桓冲拔剑出鞘，站住了剑指桓凌：“且来领教爱卿闻名天下的天宇流星剑。”
　　天宇流星剑，正是当年阳妃寿宴之上，桓凌与阳妃琴剑和鸣，桓凌所使的那一路剑法。
　　他怎能知道，这件事令桓冲一直耿耿于怀。
　　桓凌本能地眉宇间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之色，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剑，还未站稳，桓冲已经径直向他直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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