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深夜，柔颐宫后殿。
　　经过太平末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之后，顺成帝命人找来营造司收藏的前雍皇宫构造图样，一年之后，依样重新建成了柔颐宫，包括后花园的白玉秋千架，也原样恢复。
　　桓冲时常在后殿留宿，在洗去一天的风尘之后，这里是唯一能给他安稳的休憩之所。
　　他已经长成高大英俊的少年，常常独自一人站在临窗的位置，仰望夜空，想象当年有一个女子困在此处，是否也如他一般失落与无助。
　　快四年了，派出去的各路人马，竟然没有带回来任何一丝她的消息。
　　眼看希望越来越渺茫，少年天子的性格也越来越暴躁，他心中积蓄着一团无名之火，就像那日在柔颐宫看见的熊熊大火般炽烈，只有不断地用暴力与鲜血来麻痹自己，以求解脱。
　　你在哪里？可知道我将要大婚了吗？册封皇后的圣旨我已经昭告天下，你看见了吗？可知道这世上有一个那样思念着你的我吗？
　　章景不明白主子为何如此执着，他想要劝解陛下，阳妃娘娘分明已经登仙而去。
　　但是一切迹象表明，在顺成帝桓冲心中，阳妃娘娘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他重建柔颐宫，将一幅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阳妃画像高悬于柔颐宫后殿之中，每每对着画像默立良久，似乎坚信画中人一定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起初，章景以为，主子是因为长大了，醒觉了人事，毕竟阳妃娘娘的美色，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于是，皇帝十四岁的时候，章景就向太后建议，应该派人教导皇帝男女之事了。
　　太后当夜就遣来了两个娇媚灵巧的小宫娥，命她们香汤沐浴之后，跪在柔颐宫后殿的大床上等候皇帝。
　　谁知皇帝乍一见到两个只穿着亵衣亵裤的女子出现在他的床上，当即龙颜大怒，呼唤侍卫立即将二女拖出去打死，二女方才沉浸在娇羞窃喜之中，转瞬间就吓得魂飞魄散，章景立即冲进来解释，说是太后有旨，桓冲一听，立即又下了一道令人惊悚的命令，既然是太后的人，那就留她二人性命，她们这么喜欢脱衣服，索性扒光了扔到慈宁宫门前示众。
　　第二日，便从慈宁宫传来消息，示众之后，那两个宫娥趁人不备吞金自尽，自此，得知内情的宫中妙龄小宫娥，纷纷对皇上敬而远之。
　　这一夜，回来禀报消息的，却是桓冲一年前派出的两个善于追踪的龙骧卫。
　　二人将头埋得很低：“回陛下，臣等无能，还是未曾探得娘娘的消息。”
　　桓冲从窗前转过身来，脸上难掩失望的神情。
　　“不过，”一个龙骧卫略略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察看着皇帝的脸色，“臣等在经过娘娘的家乡虢州地界时，偶然间发现，帝都有另一队人马也在寻觅娘娘的踪迹。”
　　桓冲狭长凤目微微一凛，另一队人马？他当即沉声问道：“难道是摄政王？他不是相信娘娘已经死了吗？”
　　“回陛下，不是摄政王。”龙骧卫沉吟了片刻，给了桓冲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臣等跟踪这队人马多日，发现他们出自右卫军，是，是神策将军桓凌的人马，这些人言语之间似乎表明，自宫中大火之后，他们就一直在寻找娘娘，此事，摄政王似乎并不知晓。”
　　桓凌？
　　桓冲在头脑中飞快地搜寻着这个曾经被他肆意侮辱过的堂兄的面孔，那句“桓凌，你不过是本太子面前一条狗。”，至今仍在耳畔回响。
　　想到这里，不禁提高了声音：“朕记起来了，朕很久没见桓凌了，他去哪儿了？”
　　不多时，便有暗处的龙骧卫出列，回道：“陛下，邯郸王请命去凉州协助驸马爷平定沙匪，已经快四年了。”
　　桓冲听罢，沉吟了片刻，突然阴测测地命令：“召他回京。”
　　怪不得这几年感到如此没趣，原来少了这个人作为消遣，他暂时不能和摄政王翻脸，但是，要耍耍他的儿子还不行吗？
　　更可恶的是，桓凌竟然和他一样，派人暗中寻找侧妃？桓凌凭什么啊，他有什么资格，和自己一样去做这件伟大的事情？
　　又看向两个龙骧卫眼神一凛：“派另一队人，跟紧桓凌的人马。”
　　桓凌名义上是侧妃的儿子，与她相处时间最久，说不定桓凌可以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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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王府。
　　自侧妃身故之后，摄政王便一个人长住桃源村。
　　每天夜里，都会在侧妃的寝室呆上很久很久。
　　她似乎带走了这里所有的生气，哪怕有夏白春红，花如簇，景如画，没有杨义宣婉转悠扬的洞箫声，也没有小娘子顾盼生情的歌舞，一切冰冷如夜幕。
　　他在这里发现了很多他从前并不知道的秘密。
　　原来，在他远在赵郡的那四年里，她写下了很多诗句，写在锦帕，折扇，汗巾，花笺那许许多多精心准备的小物件上，她将自己的思念与痛苦，全部寄托在这些并不打算让他看到的诗句和信物里。
　　“五更无倦意，坐看月影沉。茫茫河汉远，不见牛郎星。”
　　“皇都风萧萧，邯郸路迢迢。梦里问归期，只恨醒来早。”
　　“片片桃花瓣，点点红蔻丹。粒粒白莲子，颗颗泪珠儿。”
　　…… ……
　　杨义宣说她日夜为了他的大业精心布置，殚精竭虑，那么，该是有多少个漫漫长夜，她就坐在这个妆台前，在这盏孤灯之下，怀着一份小女儿情思，费尽心思为他准备着这些蕴含着绵绵情意，却并不打算寄往赵郡的信物啊。
　　他在赵郡看到的，只是从帝都源源不断送来的情报消息，与应对困境的一个个巧思妙计。
　　雍朝公主，子楚是您不共戴天的仇人，何德何能，得公主如此垂爱？
　　他从妆台上起身，抄过台上的一坛烈酒，向嘴里大口大口地倾倒下去……
　　与此同时，王府后院的三个女人也同样没有睡意。
　　阳妃去后，娄妃重新成为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但她久已不管事，只在佛堂常伴青灯黄卷，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过，王爷的心已经跟着那个女人一起死了，现在这种相安无事的结局，已经是诸天神佛给予的最好的安排，她知足。
　　殷夫人也在守活寡，她的夫君桓凌，已经被加封邯郸王，常年在凉州军中，她独守着唯一的女儿长留，专心料理王府的家事，以求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妃，她仍然固执地相信，侧妃已经死了，她的夫君总有一天会将那个女人彻底忘却，回到她和女儿身边来。
　　小萱作为桓凌的侍妾，则在娄妃与殷夫人之间左右逢源，长留小姐也多是她在照料，人人都赞她贤惠知礼，上下人等无不尊称她一声“萱夫人”。
　　只是没有人知道，她常常噩梦连连以致睡不安稳，梦到最多的是夫君桓凌，他与一个和阳妃长得一模一样的妖娆女子依偎在一起，凭她如何呼唤，夫君对她也不理会。
　　这个噩梦是如此真实，那个妖娆女子竟然还认得她，忽然回头，似笑非笑地唤她一声：“小萱——”
　　总能将她吓得蓦然惊醒，惊出一身冷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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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嫩绿的田野间，一条狭窄的阡陌小路上，一队旌旗招展的人马正向着帝都方向蜿蜒行进。
　　当先是几乘高头大马，领头的两个全副戎装的将领，正是率部从凉州归来的邯郸王桓凌，与他的心腹副将段承风。
　　桓凌早已年过二十，唇上续了胡须，脸廓棱角分明，恍惚就是赵王年轻时候英姿勃发的模样。
　　“乘风，还有多远到皇都？”桓凌侧过脸来，询问身旁的段乘风。
　　段乘风执起马鞭向前一指：“回王爷，前面再走三十里，就到了西山，翻过山再行五十里，便可进城了。”
　　桓凌沉吟了片刻，看看天色，知道天黑之前进城已经是不可能了，反正离圣旨上的归期尚有三日，不如今夜好生休息一晚，明晨再赶路，于是吩咐段乘风道：“传令众人，快马兼程，天黑之前赶到宝宁寺，便在寺中歇息一夜。”
　　段乘风依言传令，众军又加快了行军速度，赶到山门前时，日头尚未落下，寺中僧人得到消息，一齐出来迎接，桓凌等人走进寺中，参拜完佛像，才由着僧人们安排了住处。
　　桓凌独有一间宽敞的禅房，由年过七十的老方丈陪着喝茶，眼看黄昏已尽，那方丈便起身，双手合十告辞，临走时又说，后山有一处温泉活水，邯郸王可自行前去沐浴解乏。
　　段乘风在一旁听了，不动声色地望那方丈的背影一眼，便与桓凌拱手说道：“王爷，那处温泉末将年少时也曾去过，确实是好水，因旁边有处桃林，这里人又叫它桃花泉。”
　　桃花泉？
　　桓凌蓦地怔住，眼中顷刻间闪烁着点点水光，思绪不由自主地飞进了家中那片桃花林，还有那片宁静的净湖，湖边大片大片的萱草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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