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周帝子安自去岁病愈之后，一直不间断地食用妙阳真人的仙丹。
　　后妃与朝臣都惊诧地发现，皇帝虽是已近花甲之年，却越发身体强健，恍若回到了当年金戈铁马的峥嵘年月。例如太平十五年秋，已经废止了好几年的秋狩被重新提上了皇家的日程，狩猎也是太子与一众王孙公子最喜欢的节目，垂垂老矣的周帝与年少的子侄们在围场里策马狂奔，弯弓搭箭，最后获得的猎物竟然最多！
　　太平十六年春，万物复苏，百花竞放。
　　周帝坐在御座上，炯炯有神地听宰相宗敏奏报泰山封禅有关事宜，封禅之事去岁就已在他的考量之中，没想到礼部这么快就拿出了具体的章程。
　　“吾皇受命于天，开天地之伟业，启古今之盛世，受万民之旌表，当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
　　宗敏才念了个开头。
　　周帝忽然莫名地脸色一变。
　　刹那间，由红变白。
　　胸口骤然一紧，只觉喉咙里一股甜腥，便在宗敏念出那个“功”字之时，“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陛下——”站在他身侧的孟无为立即惊叫起来，忙上前扶住了他。
　　周帝勉强在龙椅上坐稳了，底下的群臣抬头一看，立即惊惶失色，失声叫：“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太平十六年三月十八，周帝忽然病笃。
　　这一次的病，来得十分突然，又异常凶猛，周帝在金殿吐血之后返回后宫，立即陷入昏迷状态，群医束手无策，皇后大呼妙阳真人送回阳丹来，吞服两颗之后，皇帝才悠悠醒转过来。
　　但是看得出来，丹药只是勉强吊住了皇帝的一口气，他眼神浑浊，神态虚浮，已经有下世的形状了。

　　入夜，桃源村中。
　　杨义宣面色凝重地向着阳妃回报：“娘娘，皇后已经以太子的名义封锁了皇帝病重的消息，帝都九城已经戒严，严禁任何人出入。”他留心察看着阳妃的脸色，顿了顿又说，“包括方圆十里之内天空的飞鸟，一经发现立即射落。”
　　阳妃站起身来，眼望着门口：“禁军方面呢？也换防了吗？”
　　世子桓凌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殷夫人挺着大肚子已经来问过好几遍了，阳妃给她烦的没有办法，就派了小萱过去陪着她。
　　“娘娘，宫中又有消息传来。”她话音刚落，尉迟春便大步走了进来，身旁跟着同样表情严肃的吴嬷嬷。
　　吴嬷嬷呈上一支湖笔，阳妃不慌不忙地将笔筒拧开，从里面抽出一小卷纸条来。
　　看过之后，立即扬手投入了烛火之中。
　　“宁元锋的左卫军接管了内廷的防务，右卫大将军陆彦超与神策将军桓凌率右卫军在宫城外围待命。”
　　阳妃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了，纸条上还提到，皇后已经将花妃与董妃投入死牢，出尘子被软禁在妙真宫中，显然皇后打算把皇帝发病的罪责全部归咎到他们三人身上了。
　　更让人担忧的是，三人会不会将毒害皇帝的计划一五一十招供出来。
　　阳妃当即立断，向着几个人下令：“义宣，你先去右卫军军营，见到世子，与他一起设法策反陆彦超，若陆彦超不愿投靠赵王，你们也要设法令右卫军保持中立；之后，你还要设法联系上魏照，房兴之等江南朝臣，暗中制造主弱母壮，天下恐将落入外姓人手中的舆论；大哥，严明监视控制所有凤翎卫的家人；嬷嬷，你告诉孟无为，让他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除掉出尘子与二妃灭口。”
　　“娘娘，目前还有一件事，是当务之急。”杨义宣提醒她道，“就是要尽快让王爷得知这里的真实情况。”
　　“这个不难。”阳妃神色镇定地看向尉迟春，“大哥，我记得凤翎卫中，有几个曾是梁上君子？善于隐遁身形，飞檐走壁？”
　　尉迟春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会意说道：“臣明白了，三更时分，臣会命人佯装醉酒，在城门口制造混乱，掩护这几个人趁机爬墙出城。”
　　众人散尽之后，阳妃独自一人坐于灯下，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拿起面前的一只阴阳杯，将里面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从赵郡到帝都，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也有十日的路程，出尘子的回阳丹加上大周御医毕生的医术，足以令周帝支撑到那个时候了。
　　子楚，四年了。
　　四年的光阴，我孤身一人，在这桃花源中运筹帷幄，精心布置。
　　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你？
　　甚至在清醒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回忆我们在一起的前因后果，恩怨种种。
　　你为我种的桃树年年花满枝头，偶然有一两日我在桃花林里荡秋千，也会疲倦地悠悠睡去，梦中有你，向我伸出布满伤痕却温暖的大手。
　　你说，阿离，跟我走。
　　子楚不要就藩，不当王爷，更不想做皇上，你也不要再报仇，不要再忍辱负重，不要再做违背心意的事。
　　……
　　她歪着身子坐在炕席上，撑着沉重的头颅，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事情一切按计划进行。
　　右卫军那边，由于皇后突然换防的举动，早就引起了陆彦超一干右卫军将领的不满，陆彦超当着桓凌和杨义宣的面，号令全体将士，除非有皇帝的圣旨，不得再轻举妄动。意思是说，一旦太子与赵王争锋，他与右卫军将始终保持中立。
　　右卫军才是禁军中的精锐，左卫军的战斗力本就稍逊一筹。
　　赵郡那些混迹绿林，后又经过凉州军士训练，已经如狼似虎的兵勇，正好能对付此刻防守在宫城中的左卫军。
　　前往赵郡报信的凤翎卫也成功出城。
　　宫中，孟无为选数十名心腹太监严密监视出尘子与花董二妃。
　　皇后亦在前朝与后宫之间穿梭奔忙，无暇顾及对皇帝发病原因的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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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深夜，四更时分，再一次陷入昏迷的周帝忽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举目望去，只见十三岁的太子桓冲，独自一人靠在近旁的榻上，似乎已经睡熟，寝殿中再无旁人。
　　他的心中略略有些安慰，至少冲儿还在这里。
　　他用浑浊的眼神打量儿子的脸，只见龙睛凤目，脸庞英俊，越来越像少年时意气风发的自己。
　　不同的是，这孩子的眉宇间多了一股凌厉之气，有些像他过世的姨母端康皇后。
　　这孩子性情虽然乖戾残忍，但始终是自己唯一的继承人。
　　“冲儿——”他沙哑地唤了一声。
　　原本以为是要多唤几声他才会醒，谁知桓冲听见这声唤，骤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子从榻上弹起来。
　　他几步奔到父皇床前，揉揉眼睛：“父皇，您醒了，儿臣立即传太医。”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没有惊喜，也没有忧急。
　　周帝虽然有些吃惊他这种反应，但也并不在意，摇摇手道：“不必了，朕想单独和你说一些事情。”
　　桓冲疑惑地望了他片刻，才在床前的矮几上坐了下来：“父皇有何教诲？”
　　周帝顾忌地望望门外，才握住桓冲的手，缓缓说道：“朕的日子不多了，你要谨记以下几件事，时时放在心上。其一是用人，朕立朝开国十余年，任用的武将居多，且因我桓氏发迹于北方，造成了朝廷重武轻文，北贵南贱的局面，如此对安邦定国十分不利，你要下定决心，做到文武并重，南北平分秋色。为了抬高文官和江南朝臣的地位，朕临死之前，会下旨为你选择一位出身江南望族的女子作为太子妃。其二是制衡，就是平衡各方的势力。你年纪尚小，亲政之前，必须要依靠母后和皇叔——”
　　“皇叔？”桓冲突然间打断了他，狐疑地确认道，“父皇，您要儿臣依靠皇叔？”
　　“你没有听错。”周帝咳嗽了两声，又道，“就是你的六皇叔，赵王桓子楚。”
　　桓冲越发诧异，父皇这是病糊涂了吗？
　　“你母后是你至亲，却始终是外姓，不可教宁氏一族一家独大，外戚专权，从来都是亡国之兆。”周帝眸光阴冷，“朕这两年亏待你六皇叔甚多，若是你现在施恩于他，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他必将对你感激涕零，朕很了解他，他是有野心，还功高震主，但是心肠也很软，优柔寡断，念旧情，这些你要善加利用，让他与你母后继续争斗下去，这样你的皇位才能稳固——”
　　桓冲听得心潮澎湃，他想告诉父皇，孩儿在这个世界上最想除掉的人就是六皇叔，但是他又十分清楚，当不成皇帝，一切愿望和期冀都是妄想，他必须要成为这个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如此方能尽我所想，为所欲为。
　　于是他立即追问：“父皇的意思，是让儿臣现在就召赵王进京？”
　　“是，趁着父皇还能开口说话，趁着你母后还没有完全控制朝廷，要快！”周帝的气息越来越艰难，握住他的手腕，眼露急切，“现在，只有朕能说服你皇叔，令他心甘情愿为你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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