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太平十四年冬，皇帝终于病倒了。
　　起初，还能强撑着上早朝，到深冬时节，终于撑不下去，只能在卧榻前听臣工跪地奏事了。皇后免除了太子的功课，带着太子日夜前往乾元殿侍疾，至于一贯受宠的花董两位昭仪，则被皇后严令禁足寝宫之中，皇后哭劝皇帝，臣妾宁死不让妖孽再来祸害皇上的龙体。
　　与此同时，左右卫军也加紧了宫城的巡查防务，朝臣们也有些惶恐不安，整个帝都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
　　桓凌早已伤愈复职，在宫中巡防时难免撞见桓冲，他带领一众禁军将士，每每与太子见礼，后者总拿阴鸷的眼神斜视他，桓凌自己倒未放在心上，他手下的将士却被那眼神唬得毛骨悚然，暗暗为将军担心，人尽皆知，这位当朝太子年纪虽小，却是个极难缠的角色。
　　天香阁，密室。
　　此时凤翎卫中以段乘风为首的几个武功最高的少年，已经奉命去了凉州从军，是以此刻阳妃身边，只有尉迟春与少艾少辛陪伴。
　　阳妃是第一次见到出尘子，没料到的是，这个须发皆白的道士，与潜伏在宗敏身边的苏怜竟然是祖孙二人。
　　出尘子能言善辩，看起来就是精明奸诈之人，而苏怜却是沉默寡言，一副谦恭随和的少年贵公子形状。
　　“娘娘，据贫道的观察，皇帝的病状，并非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出尘子捋捋胡须，顿了顿说道，“皇帝只是旧伤复发，加之五内亏空，导致身体虚浮无力，但还不至于油尽灯枯。”
　　原来，出尘子的仙术是假的，但却颇通医理。
　　阳妃坐在座上，沉吟了片刻，眼神锐利地盯住他道：“你的意思是，时机未到，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出尘子点点头，眼中略过一丝狡黠：“贫道掺在丹药里的毒，也只能一天天缓缓渗入人体，没有个三五年，是不会发作的。”
　　“三五年？”阳妃猛然从座上弹起来，“三五年后，太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到那时候赵王再起事，会比现在艰难百倍！”
　　尉迟春比她更着急，皱眉问道：“可有快一些的法子？三五年实在太久了。”
　　没想到此言一出，出尘子立即怪异地扫了他一眼，看看身边垂首侍立的孙子苏怜，才下定决心似的，向着尉迟春点头：“有。”
　　阳妃立即命他将方法讲出来。
　　出尘子咬咬牙，说道：“有一种草药，唤作回生草，寻常人并不知道，乃是一些江湖习武之人，到了万不得已，命悬一线之际的续命灵药，此药本身无毒，并且对将死之人有起死回生的奇效。但是，倘若患有慢性内伤，身体尚可支持的病患服用了此药，表面看起来会立即恢复元气，身体比从前还要康健，却是损及了根本，元气大伤，多则两年，少则一年，此人就会丧命。”
　　阳妃与尉迟春听罢，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尉迟春旋即追问：“你是说，在丹药里，悄悄加入回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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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十五年春，二月。
　　周帝卧病已近三个月，宫中御医使出平生医术，也只能使皇帝的病情不再加重，却不能治得病根，周帝依然缠绵病榻。
　　远在齐郡，赵郡，江南郡等地的藩王，纷纷上书，要进京向陛下请安，都被中书省以太子的名义驳回。
　　年仅十二岁的太子，如今还有一个身份，就是监国储君。
　　周帝是在病了两个月的时候下达太子监国的旨意的，众人纷纷猜测，皇帝陛下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这一夜，周帝屏退了榻前的众人，只留下了贴身太监，大内总管孟无为。
　　周帝命令，将他藏在一处箱柜中的一幅画取出，孟无为取了美人图，在榻前缓缓展开。
　　画中人笑颜依旧，多日不见，似乎美艳更胜从前。
　　周帝呆呆地审视良久，忽然虚弱地一笑：“朕和你相见的日子，恐怕不远了。”
　　孟无为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周帝所说的“你”，并不是指阳妃，而是已经香消玉殒多年的前朝何丽妃。
　　但他还是装作没有听懂他的真意，小心翼翼地劝慰：“陛下若是思念阳妃娘娘，老奴可以设法，令娘娘深夜偷偷进宫一趟。”
　　周帝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方摇摇头叹息道：“不见也罢。前次冲儿打伤世子，已经惹人非议，朕思想也传到赵王耳中了。如今众目睽睽，不要徒生事端。”
　　“那么花、董二位昭仪呢？”孟无为趁机凑近他进言道，“自陛下龙体微恙后，两位昭仪日夜在奉先殿为陛下祈福——”
　　周帝沉默不语，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正在这时，忽听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想起，二人一起回头看去，却是太监小杜，躬身小跑进来，跪在周帝榻前面带喜色地回报：“陛下，大喜啊，两位昭仪娘娘此刻与出尘子道长在殿外求见，说是出尘子道长练出了能根治陛下病症的灵丹妙药，想要立即呈献陛下！”
　　周帝闻言一怔，孟无为倒是立即反应过来，喝道：“那还不快请？”
　　花逢锦与董翠罗一色的素雅宫装，头上也鲜少珠饰，并肩款款走进殿来，出尘子神情凝重地捧着丹盒紧随其后。
　　见了周帝，二女立即泪盈满眶，与道士一起跪下：“参加陛下，愿陛下万福金安。”
　　周帝见到二女梨花带雨的娇弱形状，想到此前的恩爱缠绵，不免向她们招招手，命她们坐到床边来。
　　董昭仪望着周帝，勉强抑制住激动，含泪说道：“臣妾与花姊姊日夜忧心圣驾，奈何皇后娘娘不许臣妾二人前来侍疾，臣妾二人只能一面为陛下祈福，一面遍寻良方，终于等到了出尘子道长练出了此等灵药。”
　　“灵药？”周帝怀疑地看向出尘子那个捧起的丹盒。
　　出尘子立即打开盖子，露出一颗黑乎乎的药丸，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此乃回阳丹，有化腐朽为神奇，起死回生之效。”
　　周帝见与从前出尘子献给他的长生丹没什么两样，便没有说话，这时，又听外面响起太监高呼：“皇后到，太子殿下到。”
　　显然，皇后是接到花董二位昭仪现身帝寝殿的消息才匆匆赶到的。
　　得知回阳丹之事，皇后立即出言反对：“陛下圣明，御医们用尽珍稀药材都不能使陛下的痼疾得到根治，何况这种莫名其妙的丹丸？况且陛下此次突然病倒，臣妾怀疑，正是食用了这个道士的所谓仙丹所致——”
　　“皇后娘娘，无凭无据，娘娘可不要诬赖好人。”花昭仪闻言，立即反驳。
　　“住嘴，”宁皇后怒目相对，“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皇上，皇后，太子殿下，”出尘子向着三个人深深一拜，旋即抬起头，一幅笃定的口气说道：“请寻一个药石无灵的将死之人试药，贫道保证令他起死回生！”
　　“好大的口气？”皇后忍不住嗤笑，她哪能料到，这药正好是将死之人的回生灵药，对周帝这种病势和缓的病患却是夺命丹丸？
　　尚未笑毕，太子桓冲已经兴致勃勃地说：“好啊，将死之人也能救活？本殿下立即给你找来。”
　　皇后闻言脸色一变，心知桓冲还在暗中虐害宫人，否则他怎能如此轻易就找来将死之人？慌忙偷眼向周帝瞥去，只见皇帝脸上并无反应，才放下心来。
　　太子寻来试药的，是一个被利剑刺伤，已经奄奄一息的东宫侍卫。
　　周帝与宁皇后一见这侍卫的惨状，不约而同向桓冲怒目相向，但是此刻又不能发作出来，皇后为掩饰内心的不安，急忙命令试药。
　　这侍卫躺在地毯上，只剩半口气，众人拿温水强灌，才把丹药送服他吞下。
　　结果比出尘子预想的还要神奇。
　　片刻，侍卫睁开了眼睛。
　　一炷香功夫，侍卫的手脚能够活动。
　　半个时辰后，侍卫竟然站起身来，猛一眼看见桓冲，惊恐得一下子跪地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周帝与宁皇后大吃一惊，这回是皇后率先命令：“快，快给皇上服用仙丹！”
　　十日之后，周帝病愈。
　　出尘子因救驾有功，受封为妙阳真人，花董二位昭仪更因为保荐出尘子献丹，双双晋位为妃。
　　赵王在赵郡得知周帝久病忽愈，竟然不知是喜是悲。
　　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最终出现一个这样的结果，就是皇兄忽然间良心发现，效法前朝某代君主，在太子年幼的情况下，为了国家的安定，传位于年富力强的弟弟。
　　他不想做弑君杀兄的乱臣贼子，更不想带兵杀入皇宫，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得皇位。
　　令狐雄屡次劝他放心，兄弟们不会逼他弑君，但是周帝一旦驾崩，王爷带兵从太子冲手中夺取皇位，却是在所难免，王爷应当以大周天下和万民福祉为己任。
　　一方面，赵王不希望周帝出事，惟愿叔侄相残的一天，到来的越晚越好。
　　另一方面，他不能忘记，阳妃说过，周帝对他有个十年之期，太子长大成人之前，皇兄一定会除掉他，他要拼死自保，保住心爱的阳妃，保住凌儿母子，保住一众处州兄弟。
　　赵王桓子楚，就在这样矛盾的思绪里，与他的处州旧将们迎来了注定不寻常的太平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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