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清晨，赵郡，紫山。
　　山间薄雾尚未散去。子楚与令狐雄各乘一骑，并肩坐在马上，遥望远处山坡上搬运沙石，来往忙碌的劳役，他们正在建造王陵，赵王子楚百年之后的陵寝。
　　“今日，是娘子的生辰。”
　　子楚突然感触地说了一句，此刻他们正对着的，也是帝都皇城的方向。
　　“王爷寄去的书信，娘娘已经看到了，虽然信中所述之事半真半假，想必以娘娘之聪慧，定然能够知悉王爷目前真实的处境。”令狐雄心中，始终只记挂着王爷的大业，“从赵郡来往京城的书信，皇帝的密探必定会抄录一份，送达御前，王爷不得已，只能那样写，好在娘娘的回信中，也没有过多不妥的言语，可见娘娘体察了王爷的苦心。”
　　子楚沉默不语，对阳妃回复他的三封过于简单的书信，他早已生疑，虽然书信上的话语，刻意模仿阿离的口吻，还是能看得出来，并非阿离亲笔。
　　因为这些回信里，没有一个字提到京儿，那是阿离最亲近的丫鬟，她怎能毫不关心？就算是娘子为了掩人耳目，也应该暗示性地提到令狐雄才对。
　　原本他写那些家书，只是为了消除周帝的疑心，与娘子、杨义宣真实的消息往来，却由心腹暗卫亲自往返传递，但他初到赵郡，受到郡守阮兆衡的严密监视，以防万一，暂时还未动用暗卫传递消息。
　　是谁在自作聪明阻止他与娘子书信往来，除了他那位皇帝大哥，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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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源村。
　　侧妃院中，各色寿礼堆积如山，皆是后宫所赐与诸臣府邸相赠，孟无为一早就带了几个小太监前来赐礼，阳妃精心装饰，身披宝蓝大袖宫装，满头华彩珠饰，跪接帝后与太子的生辰贺礼。
　　皇后的贺礼倒也寻常，一盒价值连城的赤金首饰。
　　太子却是第一次赏赐她生辰贺礼，阳妃打开那个锦盒，心中不禁百味杂陈，竟是一个杯子！
　　一个绘红梅花的小羊脂玉杯。
　　她本能地拿起杯子，倒过来看那杯底，果然见到，杯底有个小篆的“阳”字。
　　与她初进府时，魏照送来的那个阴杯，原为一对。
　　这对阴阳杯是前朝宫中珍宝，她幼年之时，就一直存放在柔颐宫，万万没有料到，还有物归原主的这一天。
　　恍惚间，却听送来盒子的东宫太监章景讨好地说道：“这个玉杯，名唤阴阳杯，系太子殿下出生以后皇后娘娘所赐，乃前朝宫中传世之宝，一直存放在东宫，是我们殿下的心爱之物，只可惜另一只阴杯已经失落，殿下有言，今后一定设法找回，再赠与娘娘凑成一对。”
　　阳阿离听到这里，立即跪下，诚惶诚恐道：“臣妾不过一介亲王侧妃，不敢领受如此贵重的礼物，望公公原物带回，并向殿下表明臣妾的谢意。”
　　章景早有预料，立即说道：“娘娘不必推辞，殿下看重娘娘，为了给娘娘准备贺礼，思虑多日，倘若娘娘不收，我们殿下的一番苦心岂不白费了？”
　　孟无为也在一旁劝道：“娘娘，既然如此，您就谢恩吧。”他自然也认得这个杯子，心道不过是物归原主，公主娘娘如何不收？
　　阳阿离只得从命，好容易送走了章景，她便屏退众人，独留下孟无为说话。
　　孟无为见她坐到美人榻上，兀自把玩着阳杯出神，不禁跪下激动地说道：“阴阳杯重见旧主，是大吉之兆啊，足见娘娘的大事一定能够成功。”
　　阳阿离不动声色将盒子放置一旁，正色说道：“老贼不是也有贺礼吗，现在可以拿出来了。”
　　孟无为脸色微变，旋即从怀中也取出一个锦盒，递给阳妃。
　　阳妃面无表情地打开盒子，不禁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是一颗夜明珠。
　　“自王爷走后，老贼数次宣召，娘娘都以身体有恙推脱，老贼在宫中很是震怒。”孟无为留心察看她脸色，小心翼翼地回话。
　　阳妃沉默了半晌，不禁面露讥讽：“老贼是不是认为，支走了赵王，他就能无所顾忌，长久霸占我了？你有没有和他说，赵王留下一大群人监视我，就是防着我进宫呢。”
　　孟无为不敢再言语，半晌才叹息一声，道：“此次帝后与太子均有厚赐，娘娘入宫谢恩，与老贼相见，却是在所难免。”
　　“这个不难，叫世子入宫谢恩也是一样的。”阳妃一面握住那珠子摩挲，一面冷冷说道，“若是他当真离不开我，你就诳他出宫来吧。”
　　“娘娘想做什么？”孟无为一惊。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阳妃斜睨了他一眼，起身说道，“老贼身边高手众多，你放心，我不会铤而走险，如今还不到与老贼翻脸的时候，我只是想看看，我在老贼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老贼十分迷恋娘娘，毋庸置疑。”孟无为本想将周帝倾慕丽妃的往事告知阳妃，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顿了顿说道，“否则，密探抄录来的娘娘与王爷来往书信，他也不会每封必看。”
　　“书信？”阳妃大惊失色，瞪住他道，“你说王爷来过书信？”
　　对此她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过去两个多月了，子楚竟然音讯全无，就连一封明面上的家书也没有？她今晨已经令大哥挑选了几个凤翎卫，快马赶往赵郡，以期能尽快得到王爷的消息。
　　没想到，子楚本就有家书来，既然孟无为都说了周帝看到的是抄录的版本，那就是说，暗中作梗的，另有其人。
　　是谁？
　　正疑惑间，忽听外面吴嬷嬷回报：“世子派了青儿来送贺礼。”
　　世子？
　　阳阿离一听世子的名字，忽的心中一动：有能力截留家书的，除了周帝，还有世子桓凌！如今他生母娄妃跟随王爷就藩，正是破镜重圆的好机会，他为了母亲，破坏我与王爷的感情，也不是没可能。
　　想到这里，眸光一冷，锐声道：“知道了。”
　　她与孟无为一起出门，正见到青儿与小山抬了半人高的一幅字进来。
　　龙飞凤舞的一个“寿”字，笔力刚劲，又不失飘逸，阳阿离见状不禁与孟无为对视一眼，目光回到字上，赞道：“世子的本事越来越大了，从前只会临摹杨大人的字，还学的不像，如今已经自成一派了。”
　　“回娘娘的话，我们世子这几年在凉州军中，白天沙场杀敌，晚上还不忘用功读书，连殷帅，不，如今该称驸马爷了，驸马爷都夸世子将来能成大器呢。”青儿没听出她话中的试探之意，兀自得意地为自家主子脸上贴金。
　　小山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娘娘，如果现在世子临摹大人的字，您一定是分不出真假来的。”
　　“是吗？”阳阿离听罢，若有所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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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角亭前的空地上，早已摆开精致筵席，布置各色茶点果品，鲜馔佳肴。
　　阳妃给众人簇拥着走过来，却不见桓凌，只有杨义宣与迟春早已入席，陆彦超、魏照等朝臣以及眷属见到她来，一齐起身施礼。
　　正疑惑间，只见殷夫人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一面与她恭贺生辰，一面叫柳儿奉上一个镶嵌七彩宝石的礼盒，吴嬷嬷伸手接了，正要打开，殷夫人却拦住她道：“这份礼物十分珍贵，庶母还是回去再看吧。”
　　阳妃不觉眉心微蹙，旋即恢复了从容的神色，笑容可掬道：“那就多谢世子嫔了。”
　　宾主已经到齐，独缺了世子桓凌。
　　阳妃请孟无为等钦差落座，向杨义宣点头示意，杨义宣便击掌号令，只听见乐声响起，两队歌舞伎鱼贯而入，寿宴正式开始。
　　一曲歌舞结束，忽见桓凌一身银色铠甲，全副戎装走入场中。
　　众人吃了一惊，殷夫人也愣住了。
　　她在凉州见惯了他戎装出入的模样，却从未见他如此神采奕奕，英姿飒爽，她的夫婿，当真是个英武不凡的美少年。
　　然而下一刻，她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却见他单膝跪下，向着阳妃拜道：“庶母千秋，凌儿愿舞剑助兴。”
　　殷夫人眼中冒火，原来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阳妃微笑着点头，眼中却难掩震撼，他这个样子，竟然有些像他的父王。
　　桓凌也捕捉到了她眼中的震撼，心中一甜，起身向迟春作了一揖：“师父，能否借宝剑一用？”
　　迟春轻蔑地斜他一眼，从腰间拔剑出鞘，大力掷向空中，桓凌飞身一跃，稳稳拿住剑柄。
　　众人已做好观赏的准备，桓凌却又跪下：“凌儿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凌儿在舞剑的时候，庶母为凌儿抚琴。”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神色各异，反应最大的自然是殷夫人与她对面的迟春。
　　两个人不约而同，脸色铁青。
　　阳阿离也吃惊不小，本能地用余光瞥了身侧侍立的小萱一眼，心道：世子这是什么意思？想当着众人面，表演一出母慈子孝么？
　　正犹豫要不要配合他表演，就听孟无为拍手笑道：“好啊，王爷远在赵郡，倘若得知侧妃与世子如此和睦，心中必然也十分宽慰吧。”
　　“是啊，”杨义宣好歹算是个明白人，见孟无为正帮忙阳妃下台阶，自己也顺水推舟，撺掇阳妃道，“娘娘琴艺高超，若肯惠赐一曲，臣等不胜荣幸。”
　　不待阳妃开口，小萱已走到乐队中间，将古琴搬了过来，吴嬷嬷眼神阴郁地扫了她一眼，她却浑然不觉。
　　阳妃盈盈一笑，玉指勾挑，优美舒缓的曲声响起。
　　桓凌站在场中，将御风宝剑与地平齐，略略站了一片刻，便开始随着琴音舞起剑来，使的正是近日尉迟春教他的天宇流星剑，一招一式，急中有缓，缓中有急，行云流水，十分优美。
　　琴声与剑舞竟然出人意料地默契。
　　迟春脸色阴沉，心道我为何要教他练这路剑法，教他来讨好阿离么？
　　魏照等人脸上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世子的母亲，因为侧妃而失宠于王爷，他与侧妃，原本应该是敌对的两个人。难道说，因为王爷携王妃就藩，侧妃对他们母子失去了威胁，他索性与侧妃交好，以博得一个仁孝的好名声？
　　桓凌不时向阳妃所在的方向投去喜悦与激动的眼神，阳妃回应他的，是赞许与鼓励。
　　小萱站在阳妃身后，心如刀绞之余，索性把注意力放到了殷夫人身上，世子嫔此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表情，远比场上的剑舞要精彩得多。
　　然而阳妃此刻还固执的认为，世子那些令她难以理解的含情眼神，一定是投给她身后的小萱的。
　　吴嬷嬷则是万分纠结，眼光落在世子腰间那块熟悉的玉佩上，心道：如此下去怎生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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