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第二日，净湖，湖心亭。
　　阳妃没有去送别子楚一行人，却在亭中摆下琴案，熏上檀香，熟练地勾挑琴弦，奏出一曲平和悠长的曲子，一曲奏罢，身侧站立的吴嬷嬷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娘娘心中舍不得王爷和京儿，为何不去相送呢？京儿出门的时候，还一直在哭。”
　　阳妃沉吟良久，望着远方幽幽说道：“公主曾和我说，她害怕离别的场面，其实我也是一样的，越是在乎，越不愿意面对，更何况，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然如此，又何必徒增伤感？”
　　吴嬷嬷见她语中隐含忧伤，便不再纠结此事，拿别话岔过：“王爷一走，皇上必然会无所顾忌，常召娘娘入宫，不知娘娘有何打算？”
　　阳阿离给她这一提醒，突然想到子楚昨夜嘱咐她“不要进宫”的话，心中猜度子楚为了防备周帝对她不轨，大概也安排了眼线暗中监视她，今后再要与周帝私会只怕不易；如今她促成子楚就藩的目的已经达到，本没有必要再与周帝做过多的纠缠，只是她留在京中，还需勾连宫内外的关系，设法加速赵王谋反的进程，恐怕不能就此与周帝一刀两断。
　　尉迟春已将扬州的凤翎卫带回了京城，如何安置这些少年男女，也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还有，世子固然是乖顺的孩子，那世子嫔殷夫人，至今未曾前来与她请安，反倒和娄妃亲厚，料想一定又是个难缠的角色，后院起火，最是麻烦。
　　站起身来，抬头看看天色，已临近正午，一道道阳光刺面而来，不禁感到头晕目眩。
　　又看向碧波荡漾的水面，隐隐约约映出子楚头戴白玉冠，丰神俊逸的脸庞，她暗骂自己，才刚走，就已经开始想他了吗……
　　数里之外的官道上，子楚一袭藩王装束，与一众处州旧将骑马缓缓前行，这些从处州起兵之时就跟随赵王的将领被禁锢朝中多年，一朝放出京城，正如出笼之鸟，个个意气风发，不住左顾右盼，脸上满满的激动与兴奋之色。
　　子楚却没有预想中的兴奋，面无表情地回望了一眼身后颠簸行驶的王妃的马车，本能地发出一声轻叹。
　　十数年风雨相守，往昔种种，历历在目，如今却恩爱不再。
　　是什么令他们走到了今天？曾几何时，也期冀过，没有男女之情，平平淡淡也是可以相守终老的。
　　阿离的出现，让原本心如止水的他生出多少非分之想来？
　　好男儿当有天子之志。
　　一个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岂能庸碌无为一生？人世间最绝色妖娆的女子，至高无上的权位，现在看来，这些都已经触手可及。
　　想到这里，他深邃的眼底燃烧起炙热的火焰，棱角分明的面庞又变得坚毅与勇绝起来。
　　阿离，等我回来。
　　头顶的天空，有一群春回的大雁列阵飞过，发出长声尖锐的啸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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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源村。
　　一袭禁军将领装束的世子桓凌仰望着院门上的匾额，目光长久地落在那个“村”字上，这个村字本是出自他手，想到当年情形，嘴角边不禁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
　　殷夫人从他身后的轿子里走出来，给众人簇拥着，来到他的身旁，她从未见过他笑，这笑容煞是好看，不禁令人看得痴了。
　　看着看着，忽听桓凌问道：“你看这字写得怎么样？”
　　“啊，”殷夫人醒过神来，不禁双颊泛红，她自幼读书不多，哪里看得出来好坏？但又不能显得自己太过无能，忙胡乱应道，“好，写得好，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桓凌瞥了她一眼，目光又回到那个村字上：“我觉得这个‘村’字写得最好，你说是不是？”
　　殷夫人不明其意，虽然实在看不出这三个字的区别，却也随声附和：“是，夫君说是就是了。”
　　桓凌脸色倏地一变，对比当年阳妃一眼看出“村”字出自他手之事，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恶寒：这就是我的夫人！这就是父王为我娶的夫人，他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王位继承人，硬生生塞给我一个徒有其表的花瓶！
　　“一会儿见到庶母，你要谨言慎行。”桓凌实在不愿意与她多说一句话，但是又恐她惹阳妃生气，还是不得不冷冷地告诫她，说罢整整衣冠，向院中走出。
　　殷夫人嘴上应了，心中却想：不过是个平民出身的狐狸精，凭着几分姿色迷惑了王爷，我身为世子嫔，来与她见礼，已经是抬举她了，她还能挑剔我不成？
　　阳妃此时却在院中石几前坐着，杨义宣、迟春二人站立一旁，杨义宣正与她递过茶盅去，微笑说道：“娘娘尝一尝，是扬州知府送给臣的新茶，名唤阳春三月。”
　　阳妃笑盈盈地接过了，放到鼻端轻轻一嗅，微微点头：“香气微甜，清新幽远，好茶，茶名也应时应景。”
　　桓凌与殷夫人走近前，向阳妃施礼：“孩儿夫妇给庶母侧妃请安。”说话间，杨义宣与迟春也同世子夫妇二人略略拱手施礼。
　　阳妃站起身来，拿着宫扇的手微微一抬：“免礼。”
　　目光落在殷夫人身上，见她一副不情不愿的别扭模样，嘲弄与敷衍都写在脸上，也不理会，从容招呼：“世子与夫人来得正好，杨大人这里新得了好茶，小萱，快与世子与夫人斟茶。”
　　桓凌慌忙低头拱手：“多谢庶母。”
　　自打世子的身影一出现，小萱的目光就没挪动过地方。
　　她强作镇定地将托盘送到世子面前，恭敬地举过头顶，目光落到他腰间那块碧绿的玛瑙玉佩上，心中一阵激烈地震颤，他戴着，他贴身戴着玉佩。转念，又是一阵绝望与悲哀：为什么，你都已经成婚了，竟然还对她念念不忘？
　　桓凌恭敬地接过茶盅放置桌上，但是，轮到殷夫人时，却出了状况。
　　当殷夫人长长的指尖刚碰到托盘边沿，托盘突然猛地一歪，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茶水泼洒到她的丝履上，殷夫人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惊叫，殷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柳儿当即站出来一声厉喝：“放肆！”
　　小萱慌忙跪倒在地：“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又转身向阳妃磕头，“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是不小心，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众人这才镇定下来，回想方才情形，从各个角度看过去，似乎都像是殷夫人的手故意将托盘掀翻的。
　　桓凌气得满脸铁青，迟春暗中攥紧了拳头，杨义宣则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瞥了阳妃一眼：娘娘，您这儿媳妇看来只认正牌婆婆啊，王爷刚走，她就来挑衅您，看来您今后在王府的日子怕不好过呢。
　　“侧妃，您为何如此对待若华，可是若华有何地方惹得侧妃不快？”果然，还未等阳妃开口，殷夫人就站了出来，瞪住阳妃发难。
　　“住口！”桓凌一把将她拉开，“不可对庶母无礼！”
　　“罢了。”阳阿离见她故意生事，不想与她过多纠缠，只能向着二人略略垂首，“是妾身没有好生管教奴婢。妾身向世子与夫人赔礼。”又喝斥小萱，“还不起来，带夫人进屋换一双鞋。”
　　“不必了，侧妃。”殷夫人心中早已气极，但她发觉桓凌面色阴沉，只能暂且隐忍，冷冷道，“若华不敢穿娘娘穿过的鞋，况且，也不合脚。”
　　众人听得她说话阴阳怪气，不禁都是一怔，阳妃也无言以对，心道：这位殷夫人行事如此，亏得娄妃还对她寄予厚望，想利用她对付我，王妃姐姐，你的眼光也不过如此啊。
　　桓凌只觉颜面扫地，强压怒火，向他夫人淡淡说道：“安已经请过了，无事就回房吧，不要在此打扰庶母。”
　　殷夫人见夫君毫不客气地赶她走，自己却没有告辞的意思，心中想起娄妃临别时的嘱咐，不禁越发疑心。
　　谁也没有看到，此时跪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小萱，在看到夫人悻悻离去的背影时，嘴角边露出一抹阴狠的微笑，殷小姐，你想风风光光地当世子嫔，可没那么容易。
　　托盘，分明是她自己弄翻，不过手指轻轻一松，就成功挑起了殷夫人与阳妃的战火，当然，最重要的是，使得世子对这位本来就不中意的夫人更加厌恶。
　　殷夫人走后，杨义宣看出世子寻侧妃有事，于是拉着迟春告退，不多时，院中只剩下桓凌与阳妃二人。
　　阳妃面色淡然地坐回原位，朱唇微抿，专心品尝着“阳春三月”。
　　桓凌站在她身前，神情转为局促而羞涩。
　　想问她别后这三年她过得如何，可有曾经想念过他，他寄来的白杨叶她还收着吗，看到他建功立业可曾有片刻的欣喜吗，许许多多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么一句：“庶母，您不要与她计较。”
　　阳妃云淡风轻地一笑，轻轻吹皱微烫的茶水，又轻抿了一口：“她是你的夫人，我自然不会与儿媳计较。”
　　她这话说得本来寻常，但在桓凌听来，却好像是在提醒他，桓凌你已经成亲了，桓凌你是我儿子。
　　他心中一痛，眼神凄绝地瞪住她质问：“你很希望我成亲，很希望我是你的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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