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早有王爷回府的消息传来，令狐雄与杨义宣都兴奋得抢步出去，众人在书房门前相迎。
　　赵王目不转睛地望着人群中央的侧妃，出人意料地挥一挥手：“都退下吧。”
　　杨义宣等人都是一怔。王爷的神情，好生异样。转念一想，大概是就藩的旨意已下，王爷要与娘娘单独庆贺？
　　唯有迟春，在离去之时，担忧地瞥了阳阿离一眼。
　　诸人散尽。
　　冷寂的庭院里，只剩王与妃二人。
　　赵王一把将阳妃搂在怀里，强硬得令她喘不过气来。
　　“王爷，发生了什么事？”她挣扎着问。
　　“老贼准我就藩。”赵王突然发出一阵怪异的笑，笑声凄厉而又绝望，他接下来说，“但是，要我答应三个条件。”
　　“什么？”她突然间想哭，当年她十五岁嫁入王府，到如今煎熬三年，复仇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倒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其一是凌儿留京为质，其二是赵郡的兵马统领必须由朝廷指派，其三，是，是，”他再的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是什么条件，令他如此难以接受？他的手突然松了，阳妃离开他的怀抱，看见赵王眼中的泪水，她从未见过，他如此伤心难过的模样。
　　她好像有一点明白了，却又不肯说破。
　　要他自己说出来。
　　“留下你，老贼要留下你！——啊！”子楚突然朝天狂啸一声，似乎将毕生的愤怒都要一次发泄出来。
　　阳妃忽然间笑了，笑得那样妖娆和绝望：“留下妾身，是什么意思呢？”
　　“老贼要我带着王妃就藩，你作为庶母，留下照顾世子与世子嫔，他这般不顾体统，也不怕朝廷非议，老贼色胆包天！他对你，分明贼心不死！”子楚握紧了拳头，重重地打在廊柱上，直到双拳伤痕累累。
　　她没有去阻挡他，只呆呆地站在原地，因为她知道，子楚虽然这般反应激烈，却对周帝的旨意无能为力，或者说，他的内心，认为牺牲她一介女子换来前途和自由，也是可以接受的。
　　于是，下定决心要试他一试。
　　缓缓地走近他，双手攀上他的肩头，整个人靠在他的背上：“六郎，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子楚没有回头，却停住了捶打廊柱的动作。
　　阳阿离面无表情，接着说：“我们逃走，离开中原，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比如说西域，放下一切，你不再是王爷，我也不再是妃子，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牧马放羊，生一大群孩子……”
　　她那样投入，丝毫没有留心，墙角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窥伺着他们，眼神，渐渐伤心欲绝。
　　她的那番深情告白，分明发自肺腑，正是他这么多年来求而不得的渴望。
　　原来，她也会真心地爱上一个男子，甚至愿意为他放下多年的执念，真正能禁锢摧毁一个人的不是仇恨，而是爱情。
　　阿离，你怎么可以忘记，他是灭你家国，毁你社稷，杀你父母，害你子民的刽子手，你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地握住这双沾满阳氏族人鲜血的手，怎么可以，心甘情愿地将全部的身心交付，甚至妄想与他浪迹天涯，高飞远走？
　　子楚转过身来，与她两两相对，抚摸着她的脸庞，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给出了答案：“阿离，不可以。”
　　阳阿离绝美的眸子倏地一黯，暗处，迟春握紧了双拳，内心却莫名地一宽。
　　“我，想要给我的阿离更多。”子楚将她一把揽在怀中，眼神决绝，“为了我们的未来，阿离，你要继续和我一起隐忍，既然你非留下不可，那就留下来，做好迎接我回京的准备，到那时，你的夫君，不会再以藩王的身份归来。”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他说的话，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子楚眼中含泪，不自觉地将她的身子紧了一紧，似乎要将这些年积压的痛苦和欲，望一齐发泄出来：“你只知道我这几年被老贼监视打压，却不知道，老贼多年来对我一直逼迫与利用，我当他是大哥，为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从无半句怨言，换来的竟是他对我爱妾的无耻觊觎，十年之期的阴谋算计，老贼负我在先，我与他，已经不能并存于世，我只有拿回我应得的东西，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才能保护你，保护凌儿，保护我身边所有的人。”
　　阳阿离已经欲哭无泪，为什么会这样？赵王变得这样疯狂，不是她一直希望看到的结果吗？他就像一只被周帝困在笼中睡觉的野兽，是她不怀好意用一双美丽的手打开了笼子，扯着他的耳朵将他唤醒，现在他开始对困住他的主人还击了，与此同时，他的利爪也在不知不觉间抓伤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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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十二年二月十九，周帝当廷下旨，赵王桓子楚十日后赴赵郡就藩，正妃娄氏随行，外臣令狐雄、霍仕武、白千等人随藩，加封赵郡郡守阮兆衡为兵马指挥使，赵郡兵马编制五万，粮饷由赵郡负担；另，赵王世子桓凌加封右卫军神策将军，留京效力，王府由庶母侧妃阳氏权为照管。
　　旨意一下，朝中大臣当廷便觉出了不对，开始议论纷纷。
　　立即有反应快的言官出来进谏：“陛下，赵王就藩，无旨终身不得进京，应携所有内眷随行，独留下庶母侧妃，恐怕不妥。世子既然已经成婚，京中王府自有世子嫔打理，何需庶母侧妃照管？再则世子与侧妃年岁相当，且都青春年少，长年共处，也多有不便。”
　　“是啊，陛下，侧妃乃赵王内眷，应随行就藩。”
　　“瓜田李下，难免不才啊。”
　　赵王等人跪在地上，听见这些话，只是垂首不语，令狐雄等人心中则想：侧妃是聪明灵巧之人，留在京中，正好负责勾连朝廷内外，为以后起事做内应。众人昨夜已商定杨义宣与迟春、魏照等人，留下辅佐侧妃，万事周全，这样王爷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桓凌跪在父王身后，听见旨意，当即脑中一片空白，立即心潮翻涌，整个人都凌乱了。
　　后来听到大臣们进谏，才知道他不是在做梦。
　　父王就藩之事他早有心理准备，就连殷夫人也认为，父王会留下被他嫌弃的发妻，也就是自己的母亲娄氏，和他们一起留在京城做人质，谁也没想到，随行的会是母亲，留下的会是侧妃。
　　侧妃。
　　这是天意，还是命运？
　　父王今后无旨不得入京，父王与侧妃从此不得相见，而他，作为儿子，却能够朝朝暮暮在她身边，尽孝。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无比欢悦，这是最好的结果啊，不是吗？
　　御座之上，周帝冷冷地扫视了赵王一眼，最终不理会朝臣的谏言，挥手说道：“不必多言，退朝。”
　　昨夜，他提出留下侧妃时，赵王竟然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什么时候，这个纵横沙场，横扫千军的处州六郎变成了一个只知儿女情长，哭哭啼啼的窝囊废，他是该庆幸，还是该恼恨？
　　他当时对他说：“老六，朕留下这个女人，是想让你多活两年啊，这个女人将你的身体与魂魄都抽空了，大哥不想教你早早断送在妖孽手中啊。”
　　也不知他是否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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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十日之内，王府像是经历了十年那么长久。
　　各色人等，各种心思。
　　京儿要与令狐雄一起走，令狐雄知她舍不得阳妃，接旨下朝后就将她送回桃源村来，与阳妃短暂相聚。
　　倒没有多余的话，那丫头似乎要把十年的活计全部在这十天里做完，下厨做菜，绣锦帕，做衣服，为娘娘沐浴，整日没有一刻得闲，吴嬷嬷见了，只是淌眼泪。
　　“小萱，娘娘不喜欢喝太烫的茶，你今后要仔细。”
　　“小萱，娘娘冬日里贪凉，不喜多穿衣服，你要提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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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萱只是诺诺答应着，双目无神，似乎心不在焉，她的脑中一直显现着一个美丽女子的面容。
　　殷夫人举手投足间，很有大家闺秀的气派，与世子成婚以来，常伴在王妃身侧，原本王妃一直在佛堂念经，自打儿媳进门，也开始同殷夫人在院中各处走动了，王妃脸色比从前苍白了许多，难得的是与殷夫人有说有笑，婆媳二人似乎十分投缘，只是殷夫人至今未曾到桃源村与侧妃请安，倒好像府中没这号人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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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剩不多的相聚时日，子楚心中本来对阳妃有愧，一日里有大半光阴耗在桃源村，临别的那夜，更是不知餍足，云散雨收之际，暗哑着声音说道：“我去赵郡，只是权宜之计，夫人耐心等候，我会从速返回。”
　　阳妃却不回答，小兽般窝在他怀中，一味呼吸着他身上掺着汗味的男性气息，怎么会爱上这个人？他有什么好，竟是说不清。
　　“对凌儿小夫妻，要多担待，听说殷氏至今未曾与你请安，大概是不了解你的为人，对你有所误会，慢慢会好的。”
　　“在京中但凡有事，可以和凌儿商议，有疑难不决者，问杨义宣；缺银子花，找魏照。”
　　“凌儿身边，我安排了一批暗卫，我已命他们护你母子二人周全，这些暗卫，亦受你节制。”
　　他一步步安排得极为周详，似乎算无遗漏。
　　怀中的女子，在他的胸膛上印上一个又一个轻柔的吻。
　　子楚给她撩拨得火起，翻过身又将她压到身下，最后凑近她的耳垂，声音微微颤抖：“不要进宫。”
　　不要进宫。
　　这是什么意思？
　　阳阿离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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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处，王妃的四合院中，合欢树下，娄妃也在对殷夫人做临别前的嘱咐。
　　“若华，我将凌儿，就托付给你了，我并无别的交代，只一句，不要教凌儿与她走的太近。”娄妃拢了拢儿媳身上的披风，语气里隐含着几许凄凉。
　　殷夫人不解地闪灼着一双星目：“母亲……”
　　“你记住我的话，”娄妃长叹了一声，“陛下圣明，将这个妖孽与王爷分开，只是，我还是担心，这个妖孽生性下贱，惯会迷惑男子，这里凌儿的两位师傅，杨义宣与迟春，怕早已是这贱人的裙下之臣，府中奴婢，不论男女，大多被贱人收买，你能依靠的，只有凌儿。”
　　殷夫人听罢大吃一惊：“庶母如此下作，父王也不理会么？”
　　“我都说过了，贱人会狐媚妖术。”娄妃叹道，“你要牢牢抓住凌儿的心，早些诞下嫡孙，千万不要使凌儿步他父亲的后尘。”
　　“母亲，世子也是她的儿子！”殷夫人惊叫道。
　　“历朝历代，这种家族丑事还少吗？”娄妃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突然压低声音，道，“若华，我知道你手中掌握一批陪嫁过来的殷家死士，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为了王爷，为了凌儿，千万不要心慈手软！”
　　殷夫人眼神一凌，旋即正色说道：“母亲，您从何处听来？孩儿嫁入王府，怎会带着殷家死士？这要是让世子或是父王知道——”
　　娄妃与殷家老夫人本有旧交，对殷家豢养死士之事早就清楚，见她不肯承认，也就不再追问，该说的已经说了，阳阿离，好妹妹，只愿今生你我不再有相见的机会。

《倾国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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