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第二日，桃源村，湖心亭。
　　“娘娘，您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杨义宣听完阳妃提起周帝的那句话，难掩激动地追问。
　　阳妃倚在阑干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水面上竞相争食的金鱼，面无表情地应道：“我说，臣妾心中只有皇上，老贼看出我在敷衍他，却也没再追问。”
　　杨义宣沉吟一阵，小心看她脸色：“世子婚期已定，王爷就藩之事也必须在年内敲定，如今皇上已经对王爷防松了警惕，皇后那边的势力更加不把王爷放在心上，正是促成就藩的最好时机。”
　　“还不够，”阳妃索性将手中全部的鱼食撒出，突然回头沉声吩咐，“明日你把魏照叫来，商议收买宰相宗敏。”
　　宗敏贵为首相，是中书门下的核心人物，只要他肯出面，进谏周帝令赵王就藩，满朝文武也不会再有异议。
　　“宗敏？他不是皇后的人么？”杨义宣吃了一惊。
　　阳妃面容冷峻，嘲弄地望着水面上疯狂追逐的鱼儿：“孟无为和我说，自从皇上申斥了皇后，皇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宗敏、陶安国来往了，唯恐惹怒皇上。我看这几个大臣都是墙头草，许以重利，不怕他们不上钩。”
　　“宗敏非等闲人物，娘娘打算如何收买？”杨义宣看她似乎胸有成竹，不禁好奇地问。
　　阳妃瞥了他一眼，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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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阳公主桓微，乃是开国以来第一位公主，也是太平帝唯一的女儿，帝女大婚，极尽奢华隆重，皇家在京城大庆三日，并在东西两市排开长席大宴官民，城郭方圆百里范围内的庶民皆获酒肉赏赐，夜间皇城更是灯火辉煌，通宵达旦燃放烟花，俨然成为不夜城。
　　公主第二日就要启程，临别之夜，又差人来请阳妃入宫。
　　她们相约在分宫楼见面，那里正是整座宫殿的最高处，可以望见整个皇城在烟花爆竹声中无比华丽的轮廓。
　　阳阿离远远看见，公主身穿逶迤拖地的大红绣凤嫁衣，满头金灿灿的珠饰，正倚着栏杆远眺出神。
　　然而她还没有走近，公主就已经转过头来，向她微笑着伸出手：“阿离，你怎么才来？”
　　阳阿离的目光，一直落在那身璀璨夺目的华美衣饰上，心中有淡淡的失落，如果社稷没有崩塌，家国没有倾覆，她才是王朝最尊贵的公主，会穿上这身嫁衣，嫁给一个像子楚那样英俊勇武的知己郎君，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她们并肩立在分宫楼上，谁也没有说话。
　　公主突然看着她手中的宫扇，说道：“我见你常常带着这把扇子，能给我看看吗？”
　　阳阿离将宫扇递给了她。
　　公主端详着吟诵扇子上的诗句：“玉作临风舞，翩翩水无痕。”，看过画上的题跋，又评论着扇子上的画，叹道：“好生怪异！这画中美人衣衫富贵，划桨的船夫衣衫褴褛，二人却好像很亲密。阿离，你今后还是不要拿着这扇子罢，前朝妃子用过的东西，到底是不祥之物。”
　　“多谢公主关心。”阳阿离心中一沉，接过扇子笑道，“臣妾拿着习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
　　“阿离，”公主突然转过身来，捉住她的手，凝望着她，微微摇头，“我就要走了，今后，照顾好自己。”
　　“殿下，臣妾明日会去送你的，况且，今后自会有相见之期。”阳阿离听到她这样说，也不禁心生酸楚。
　　“不，不要来送我。”公主突然哭着说，“我害怕离别的那种场面，所以才会在此刻将你召来，阿离，我命里没有姐妹的缘分，只有两个早逝的哥哥，和一个冷血乖张的弟弟，你是我这些年遇到的唯一的知己，答应我，不管我们相隔多远，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都要当一辈子的好姐妹。”
　　“殿下，”阳阿离也忍不住眼中含泪，“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我近来总做梦，阿离，”公主哭道，“梦里，我在凉州，孤零零地牵着一个小孩子，你一直站在我面前，和我说对不起。”
　　“这种事不会发生的，桓微。”阳阿离搂紧了她，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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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王世子婚期越近，朝中主张赵王就藩之声越盛。
　　寒冬时节，太极殿外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太极殿内，关于赵王是否应该就藩的廷议却热度不减。
　　赵王一系的处州旧将自然是保持中立，一言不发，主张就藩的竟然是以宰相宗敏为首的中书门下一众官员，而反对的则是以左卫大将军宁元锋为首的外戚勋臣。
　　“赵王在朝中无职无衔，终日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倒与妾室行出许多荒唐事体，不如按照国朝体制，放归赵郡，免生事端。现今世子桓凌已经成人，可代替其父，在朝廷为国效力，赵王就更无必要再滞留京师。”
　　宗敏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教人无法辩驳，周帝坐在御座之上，不禁心中狐疑：连宗敏一干人都认为赵王已经是无用之人，难道，朕真的应该放他离去了么？
　　宁元锋那边，知道赵王就藩已经是大势所趋，只得派出一个老国公，退而求其次发声：“臣等赞同宗相之议，只是认为世子年幼，即使成婚也不足以独当一面，不如辛苦赵王暂缓就藩，在京中再教导世子两年，到那时世子留京参政，王爷也好放心前往赵郡。”
　　此言一出，宗敏等人不禁一齐皱眉，令狐雄，霍仕武等处州旧将也是心中恼怒，只是不敢表现出来，人人都知道，世子留京，根本不是为了代替王爷辅佐皇上，而是作为藩王的人质，他们拿世子参政作为暂缓就藩的理由，简直可笑。
　　果然连周帝也听得不耐烦了，冷冷扫视众人过后，便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退朝——”
　　这个年，谁也没有过好。
　　只除了长久在佛堂念经的娄妃。这个几乎已经被所有人遗忘的赵王正妃，在太平十二年的爆竹声燃响之际，站在幽静的庭院中央，一面拨弄着胸前的念珠，一面望着被烟花映红半边天的夜空，冷寂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快了，凌儿快回来了。
　　至于王爷就不就藩，她已经不去关心，不去指望了。
　　王爷就藩，势必会带着阳妃走，而她，就是她自己不说，也会被他们留下来，与儿子，儿媳常伴一处。
　　到了赵郡，自己深爱十多年的夫君会和那个年轻妖娆的女子一起，长相厮守，他们还会生下儿女，但是，那已经不是她能左右的事了。
　　她早已心如死灰，就当是当年错杀穿云的报应，穿云到阎王面前告她，这才派了阳妃入世，不但抢走了王爷的人，还抢走了王爷的心。
　　不，不止是王爷，还有杨义宣，令狐雄，霍仕武，白千，他们全部被姓阳的妖孽收服殆尽，府中的霍安，田嬷嬷更将阳妃捧为王府唯一的女主人。桃源村才是王府最热闹的地方，就像此时，那处繁华的园林里，正彻夜宾主尽欢，管弦笙歌。
　　听说今夜还请到了中书门下几位宰相，从前她主理王府之时，何曾有过这种热闹？
　　八角亭中，阳妃周身裹着银色的缎袄，领口袖口镶着雪白的兔毛，腰间却缀着小铃，正踏着木屐跳响履舞。
　　亭外，赵王将宗敏奉为上宾，借着几分酒意，端起酒盅，向着一直正襟危坐的宗敏夸耀：“本王的妃子，比宗相家的舞姬如何？”
　　宗敏笑道：“王爷与娘娘，当真和坊间传言那般无拘无束，臣今日真是大开眼界。”说着也端起酒盅欲饮，不料却给身后一只纤细的小手挡住，一个细柔的男声在耳畔说道，“相爷，不能再喝了。”
　　宗敏立即将酒盅放下，与赵王微微赔笑。
　　赵王留心看去，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书童打扮，却生的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略略思忖，便点头笑道：“这位小哥，想必就是相爷身边那位书法出众的苏怜公子吧，听说小小年纪就能将宗相的书法临摹得以假乱真，是不是真的？”
　　苏怜立即晕红了脸，垂下头去，宗敏笑道：“是臣新收的入室弟子，确实很有写字的天分。”
　　年过半百的首相，笑容里竟然带着几分骄傲和宠溺，杨义宣在一旁见了，不禁本能地将复杂的眼光投向翩翩起舞的阳妃，心中叹道：公主娘娘，苏怜就是您用来收买宗敏的物件吧，您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简直不择手段，先是京儿，再就是这位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天才少年，接下来，还有谁？这些孩子，在您的眼中，到底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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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十二年二月十八，赵王世子大婚。
　　当夜，赵王被宣召入宫。
　　新房里，殷若华头上的盖头仍没有被揭下，前厅，新郎一杯接着一杯饮酒，凡来敬酒者，来者不拒，前来贺喜的宗亲与大臣，纷纷赞叹，世子真是长大成人了，海量啊。
　　娄妃坐在主位，见状只是暗暗着急，这孩子，没人教过他，洞房花烛是不能喝醉的吗？
　　另一边，桃源村中却冷清异常。
　　赵王书房中，阳妃与杨义宣，令狐雄三人却神情紧张地围桌而坐，杨义宣身后，则是年初从扬州归来的迟春，正面容冷峻地仗剑而立。
　　“皇上星夜传召，必然是为了就藩一事。”杨义宣看向阳妃，安慰她道，“就藩的旨意，早朝必下。”
　　令狐雄也点头道：“是啊，娘娘，您不必太过担心了。”
　　阳妃一言不发，不知怎的，自从赵王进宫，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开始一直萦绕心间。
　　子安老贼，不会突然杀了子楚吧。
　　赵王赶回来的时候，宴饮刚刚结束，娄妃正招呼人把醉到不省人事的世子抬到新房去，却看见王爷像变了个人似的，失魂落魄地走进府门，她本想唤他一声，到底忍住了，漠视夫君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向桃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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