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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
第二年春天,桃源村。
净湖面上漂浮着荷叶与浮萍,有几对鸳鸯来回游弋,桃林中花开满树,园中一片娇艳粉红,林子深处有秋千架,系着游丝软绦,阳妃坐在秋千上览视着手中的书信,她披一袭素白衫子,浅绿纱裙里微微露出一双包裹素锦绣鞋的小脚,一面看,一面百无聊赖地踢动着脚下的草地,曼妙的身子亦随着秋千微微摆动。
不知何时,有桃花瓣无声无息地飘落到插满珠饰的云鬟雾髻之间,她也没有察觉。
“不孝儿桓凌跪禀:父母大人、庶母金安。儿奉旨卫戍凉州,已近一年之期,父母教诲,日夜在心,然关山阻隔,皇命在身,唯有尽忠报国而已。太平十年十一月,儿奉殷帅将令,同本旗兵士追击西藩扰民流寇,至沙洲全歼十数人,儿力斩敌酋,获封宣节校尉;太平十一年一月,奉殷帅将令,退北胡小股犯边之敌,又获殷帅亲赐金锭一个……”
看到这里,阳阿离不觉哑然失笑,金锭一个?多大的金锭呢?这个孩子。
桓凌所立的功劳,与身经百战的将军相比,都太过微不足道,这样一五一十地写到家书里,让人不能不觉得好笑。
信中照例夹着几枚白杨叶。
阳阿离偶然问过杨义宣,白杨叶表明什么意思,杨义宣先是一愣,旋即笑着解释,白杨是西域的一种树,寓意男子的坚贞,不变的心意。——世子大概是向父母表明,他尽忠报国之心天日可鉴,从未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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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里之外,凉州。
城头,朔风凛冽,吹动一面面排列整齐的战旗猎猎作响,飘扬的旗帜后是面容冷峻的黑甲卫兵,竖握长矛肃然站立,任凭寒风扑面袭来,依然纹丝不动。
桓凌披着黑亮的铠甲,背靠着城墙席地而坐,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碧绿的玛瑙玉佩。
由于近来胡祸猖獗,时常纵马犯境扰民,即使不该当值的军士也都披坚执锐,严阵以待。
今日他不当值,一早就有殷家家丁来请,说是殷老夫人着他去家中喝茶,桓凌想到又要面对那位一见他就脸红的殷家小姐,毫不犹豫就婉拒了。
又是一阵疾风刮过,官道两旁的白杨叶子发出簌簌的声响,有一枚叶子不偏不倚落在少年的战靴前,他拾起来,一颗心越发凌乱无序:家书到了京城家中,势力的下人一定先拿给她看,我寄的叶子她看到了吗?她叫我建功立业,我竟然可以不顾性命地立功受赏,桓凌,你究竟在做什么,怎么离她越远,反而越陷越深了?
手中的玉佩不知不觉攥紧,脊背上流寇所砍的刀伤也在隐隐作痛,好恨,她为什么要送他这个?
近来在军中听到多有议论,说他父王迷恋侧妃,筑了一个世外桃源与美人终日纵情享乐,不理朝廷政事,因此连禁军军职也在开春被陛下罢免,只留一个赵王的爵位在了。
别人说着这话时只叹可惜,笑赵王爱美人不爱江山,唯有他觉得,父王桓子楚是这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桓凌收到家中回信时,已是盛夏时节。
当时他正与众兵士在演武场练习骑射,殷麒将军突然宣他入帅府,在会客厅将信亲手转交给他,将军脸上难掩笑意,令他瞬间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回信是他母亲娄氏手书,关切之语自不在话下,没想到扫过几句之后话锋急转,说是他父王与母亲、庶母已商定他与殷小姐的婚期,就定在明年二月。
桓凌只觉浑身发冷,这炎夏的天气,他竟然冷得浑身微颤。
殷麒只当他欢喜傻了,拍拍他肩头,调侃道:“好妹夫,若是明年二月,还有好一阵子可等呢,就是急坏了老夫人,说是下半年我们要恭迎公主殿下下降,明年又是你与若华的喜事,众人这次有得忙了。”
桓凌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眼神凌厉地晲了他一眼,心道:谁是你的妹夫?
殷麒倒吓了一大跳,这是什么眼神?
“哥哥——”门口响起一声清脆的女声,桓凌本能地背过身去。
殷家小姐若华,挽着垂缳,穿一袭鹅黄的纱裙,正笑盈盈地捧着一个盛了两碗解暑汤的托盘款款走进来,她故意擦过桓凌的袖角,头上的钗环随着她放下托盘的动作碰得叮当作响。
殷麒瞥了一眼桓凌,故意捉弄他妹子:“这里两位都是哥哥,你叫的是谁?”
“自然是叫你,”殷若华脸上泛起红晕,一只纤手捂住脸颊,哀怨地望了一眼桓凌的侧脸,突然用胡语说道,“凌哥哥从来不正眼瞧我,恐怕连我的长相都不认得,我叫他哥哥,他又怎么会应声?”
桓凌心烦意乱,侧头避过她炙热的目光,径直向着殷麒拱手:“将军,末将有事,先告辞了。”
说着看也不看殷小姐,便逃也似地转身退走。
殷麒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殷若华也急了,冲着他背影喊道:“凌哥哥,天气暑热,我才端来了梅子汤——”
桓凌走得越发快了,很快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殷氏兄妹愣了半晌,殷若华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殷麒张开双臂揽住她,心痛地抚摸着爱妹脑后的青丝。
“哥哥,你有没有觉得,凌哥哥不喜欢若华……”
“怎么会?你那般美丽贤良,世子只是年少不谙人事,况且,王爷才与我书信,你们明年二月就将完婚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时也由不得他喜欢不喜欢,你只要安心备办嫁妆就好。”
桓凌一路飞奔出帅府,便往军营赶去,眼看辕门遥遥在望,便靠着一株高大的白杨树,将那封催命符似的家书从袖中扯出,几下撕个粉碎,又愤愤地掷于地上。
下一刻,就是想做一件事,喝酒。
殷麒治军一向严厉,军中明令士卒不得饮酒,桓凌只能苦熬到天黑,命令陪同参军的小厮青儿前去买酒。
青儿战战兢兢地将一小坛酒搬来,主仆二人便一前一后摸到军营不远的沙州,一起跳到低凹的沙地里,桓凌自己开了酒封,端了酒坛,朝天闷头就灌。
“少爷,您这是为什么呀?”青儿从没见过他家主子这个样子,不禁又是诧异又是担心。
“咳咳,”桓凌本就喝的急,给他这一打扰,一大口呛到喉咙里,不住地咳起来。
忍着火辣辣的疼痛,他听见自己和青儿说:“明年二月,我十七岁生辰一过,就要和殷小姐成亲。”
青儿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无奈和绝望,恍然大悟似的:“哦,那也用不着欢喜成这样吧。”
桓凌又闷了一大口酒,突然拽住青儿一只胳膊苦笑:“我来凉州,和殷小姐见过多次,却至今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她是我娘子啊,为何会这样?可是我只见过她一面,她的一颦一笑就再也不曾忘记,我想她,又知道这样不对,越想忘记,她越是夜夜入梦,你让我这样子怎么成亲?你教我啊?”
青儿越听越糊涂:“少爷,您说的奴才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怎么成个亲倒把您为难成这个样子?”
桓凌不再言语,只是一口接一口地猛灌,直至醉倒在沙窝里,手握着胸前的玛瑙玉佩渐渐睡去,那一刻,真想就此在天地之间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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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婚期定在秋天,送亲队伍预计盛夏从京城出发,启程去往凉州,欲赶在中秋团圆节与驸马行合卺之礼。
阳阿离真心舍不得桓微远嫁,送亲队伍启程前夕,她被召进宫中陪伴桓微,桓微靠在她怀中,也哭得泣不成声。
她说:“我昨晚还梦到了你,阿离,你和我说了一句对不起,好没头脑。你现在如实交代,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情?”
阳阿离心中一动,立即想到与周帝私通之事,旋即又疑惑了,那件事即使闹出来,也碍不到桓微什么啊,于是抚摸着她长发笑道:“殿下是太想念臣妾了吧,臣妾近来很少进宫向殿下请安,是臣妾的不是,所以臣妾去了殿下梦中道歉。”
桓微破泣为笑,还是那种做作的坏笑:“你如今心心念念只有我那位英俊的皇叔,哪里还有功夫进宫看我?阿离,皇叔如今无官一身轻,宫中都传遍了,你们在桃源中,好不快活啊。”
“公主,你又这样——”阳阿离涨红了脸,起身作势要走。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桓微跳起来,突然在她身前转了一个圈,“你瞧我今日的打扮,是不是很眼熟?”
阳阿离仔细一看,白衫绿裙,有些眼熟,又瞧她的云鬟雾髻,突然间失声道:“殿下为何——”
“为何要学你的妆扮,是吗?”桓微拍手笑道,“现在不独我这样,宫中嫔妃也喜欢学啊,你是皇族第一美人,即使身在桃源,也有人将你的装扮画成图样流传出来,女子都想像你一样,美的倾国倾城,好得到夫君的专宠呢。”
阳阿离一时无语。
桓微又微微抿抿嘴唇,凑近她神秘地说道:“阿离,我还想学你去岁跳的那支名动帝都的《红尘戏》,你悄悄的教给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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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主宫中出来,夜色已沉,走至半道,阳妃就被孟无为身边小太监小杜截住,引她去往柔颐宫后花园。
周帝在一处隐蔽的花荫下等她,周围自有黑衣人隐藏,那些冷血无情的暗卫,漠视周帝做出这种龌蹉的行径,听见花丛里发出的声音,最多在心中叹一句:脏臭不过帝王家。
“小贱人,你也是这样伺候子楚的吗?”云散雨收之后,他满足地从她身上翻下来,话语里却充斥醋意,“听说你与他在桃源中日夜享乐,还弄了许多美艳歌舞伎,邀同杨义宣、令狐雄、霍仕武一干人饮酒作乐,搞得一座王府乌烟瘴气?”
阳妃坐起身来,把绵软的身子靠住他后背,语气是那般娇弱无力,却透着几多挑逗意味:“这样子不好么?赵王和他那帮人意志已经消沉,陛下与太子的宝座稳如泰山,倒是陛下您,何时才能接臣妾进宫做贵妃呢?”
“赵王当真意志消沉,不是做给朕看的吧?”周帝冷哼一声,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了一句令阳妃措手不及的话,“倘若朕准赵王就藩,你会跟着他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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