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第二日，令狐雄主动回明赵王，自己已然病愈，该当离府，临去时，顺便带走了装扮一新的丫鬟京儿。
　　京儿乘一辆锦围马车，令狐雄策马前驱。
　　赵王携侧妃、杨义宣与他二人送别，杨义宣依旧箫不离手，望那马车渐行渐远，想到京儿的娇俏可爱，心中陡然生出一丝莫名的伤感，自己似乎是错过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懵懵懂懂地把箫捉到嘴边，片刻，一起婉转曲调悠悠飘出，阳妃不由自主地朝他俊美的侧脸望去，却看不出丝毫异样情绪。
　　京儿在马车内听见，顷刻间泪盈满眶，这是去岁娘娘初进府时，她们在廊桥上巧遇杨大人，他吹奏的那首《玉如意》啊，大人，你这首曲子，可是为京儿而奏？
　　自今前程难分定，从此宣郎残梦里。
　　唯有阳妃，无意理会痴男怨女的感伤，十六岁少女依傍着身旁伟岸的男子，脸上浮起志得意满的笑容。
　　令狐雄已经收服，他们一起动手，处置府中细作与处州叛将之后，促成赵王谋反之路，已经遥遥在望。
　　剪除细作与叛将之事，分别由杨义宣与令狐雄禀报赵王，那府中细作中竟有赵王近身小厮方玉，赵王大吃一惊，又不愿明目张胆与周帝撕破脸面，就命令心腹严密监视这几个人，不许他们传递消息，等时机成熟再行处置。
　　至于那几个背叛赵王的处州旧将，都是当年跟随他征战多年，情同手足的兄弟，即使令狐雄呈上了几个人暗中为帝后办事的证据，赵王也不肯轻易下结论，便在净湖的湖心亭设下筵席，独邀那几个名单中的人出席。
　　正是初秋时分，有半枯的落叶漂浮水面，阳妃着银红软纱罗，挽云鬟雾鬓，蒙雪白面纱，与杨义宣独乘一叶扁舟，一坐一站，一琴一箫，为亭中众人奏曲助兴。
　　阳妃且奏且歌，却是苏轼的《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这首词唱的正是手足之情，众人心中忐忑不安，再是绝色佳人，清歌妙曲，也是无心欣赏，纵观筵席之上，赵王素日看重的令狐雄，霍仕武，白千等人均不在座，连起头说话的人都没有，众人只面对一桌佳肴默坐，场面十分尴尬。
　　“众兄弟怎么了？来啊，先饮完这碗酒再说。”赵王豪迈地端起一碗酒，起身招呼众人。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赵王剑眉微蹙，把酒碗猛地往桌上一顿，沉声怒道：“这是怎么了？想当年处州起兵，众兄弟风餐露宿，刀口舔血，能有一碗酒喝，已是万般快意，今日美酒佳人，还不能令诸位称心如意么？”
　　众人吓得一齐离席，跪倒在地：“王爷饶命！”
　　“饶命？”赵王冷笑一声，怒吼道，“你们背着本王做过什么事，要本王饶命？当年你们在雍军战阵中自由来去，血染战甲，又何曾怕过死来？都给本王起来！本王麾下，何曾有过怕死的孬种？”
　　琴箫继续悠扬地演奏，阳妃的歌声转至凄凄惶惶：“……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王爷，”当先一人再也忍不住，故作镇定地辩解，“王爷是否听信小人谗言，误会我等，我等对王爷忠心耿耿——”
　　“是啊，王爷，王爷为何震怒，请明示属下。”众人连忙齐声附和。
　　“鲁大胜，”赵王指住当先开口那人，痛心疾首道，“本王记得，你当年跟随本王从军时，不过是坊间宰杀牲口的屠户，是本王力排众议提你做本王的亲兵，你现在任京畿指挥使，为了升官，竟然将一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子擢升为副指挥使，只因为那人是宁皇后推荐来的。”
　　“王爷，属下冤枉。”鲁大胜慌忙高呼。
　　赵王没有理会他，又指住一人：“你当年在军中奸杀良家妇女，是本王念你屡建战功，饶你性命，你现在做到右卫军将军，老毛病却还是没改，皇上送给你六个宫女，你整日与她们胡天胡地，将本王素日与你们说的话，都讲给这些贱人听。”
　　“王爷，是属下糊涂啊，属下罪该万死，属下……”
　　众人大汗淋漓，来不及纳罕赵王从何处知悉这些秘事，纷纷跪爬到赵王脚前，痛哭求饶。
　　赵王见众人这样害怕，再不怀疑，足见这些事千真万确，这些情同手足的袍泽兄弟真的背叛了他，更让他伤心的是，皇帝对他的监视与设计，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盛怒中的王爷，霍地一声拔出了宝剑！
　　众人惊恐万分，纷纷后退闪躲。
　　原以为会送命在此，不想那把锋利的宝剑竟然猛地劈在了桌面上！
　　一大块紫檀木桌角就这样硬生生被赵王削了下来！
　　“滚，自今日起，本王与你等恩断义绝！”
　　众人死里逃生，只迟疑了片刻，便作鸟兽散去。
　　阳妃的歌声旋即停住，杨义宣放下洞箫，扶她离船登上亭子之后，与赵王默然施礼过后，飘然离去。
　　亭中一片狼藉，赵王扔下宝剑，一下子将阳妃紧紧搂在怀里。
　　此地天水之间，只他二人相拥而立，她的身子是那样鲜嫩柔软，足以安抚他无比震怒与失望的情绪。
　　“中秋谁与共孤光，他们，都是与我共过无数个日夜，与我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他言语阴冷，显然伤心到了极致。
　　阳妃美丽的面庞埋在他胸前，眼中略过一丝狡诈，旋即淡淡地回应他：“皇上为何要这样对待王爷，竟然买通王爷身边最信任的属下，如此看来，等不到十年之期，皇上就会对王爷下手吧。”
　　子楚给她这一挑拨，越发怒不可遏，眼中寒光灼灼：“老贼如此可恶，怕我威胁到他儿子的皇位，竟然防备到如斯田地，也不想想，这江山是谁替他打下来的，本王绝不能坐以待毙。”
　　“妾身只愿与六郎长相厮守，”阳妃轻轻磨蹭着子楚健硕的胸膛，柔声道，“王爷千万不要做危险的事，妾身害怕。”
　　“你放心，”子楚吻着她的青丝，两只大手缓缓在那绵软的娇躯上摸索，“本王会带你离开帝都，远离老贼，教他再也不能觊觎你。”
　　他显然指的是去赵郡就藩，阳妃一颗心砰砰直跳，帝与王嫌隙已深，不可调和，一切按照既定的计划发展，不知为何，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第二日，赵王竟破例上了早朝，在他与令狐雄等人凌厉的眼神注视下，以京畿指挥使鲁大胜为首的那几个变节将领，当廷递上了辞官的奏折。
　　群臣议论纷纷，周帝诧异之下，更是不发一言。
　　辞官的理由合情合理，大多是要回乡奉养父母，沾上了人伦孝道，连皇帝也不得不准。
　　御座之上，周帝鹰隼般锐利的眼神落在赵王身上，赵王桀骜不驯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退朝之后，周帝回到御书房，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墙上的美人图，一边恨恨道：“那几个处州旧将为何会辞官，朕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埋在赵王府中的钉子都在干什么，要这些奴才有什么用？”
　　孟无为早有准备，赶忙走过来，皱眉附和道：“回万岁爷，老奴也正纳闷呢，怎么不见那些奴才传递消息？”
　　“你亲自去一趟王府，伺机查探之余，以皇后的名义，宣小贱人进宫，朕倒要看看，赵王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他所指的“小贱人”即是阳妃，孟无为从前倒没有多大反应，如今已知阳妃的公主身份，听见周帝这般称呼自己旧主，面上本能地一沉，好在周帝正在恼怒赵王，并未在意。
　　孟无为怀揣旨意来到王府，正是上午光景，这时赵王却不在府中，总管霍安来回报说，侧妃娘娘在净湖边接旨。
　　孟无为见到阳妃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湖畔发呆，这日天气晴好，湖面平静无波，水中印出粉面白衫的美人倒影，一眼望去，静谧如画。
　　众人在数丈开外等候，孟无为尽力控制住复杂的情绪，手握圣旨与她施礼，声音微颤：“小主子——”
　　阳妃略略侧过脸来，向他轻轻点头。
　　她眼中泪光点点，孟无为见了，心中却如万箭穿心地疼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跪倒在地：“小主子，您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啊？”
　　阳妃转身搀他起来，又含泪向着他身后戒备地扫视，孟无为立即会意，听阳妃一面摇头，一面低声吩咐：“细作的事，多谢了。下一步，助赵王就藩。”
　　孟无为眉心微动，会意地默默点头，又面带关切，小心翼翼地说道：“老贼宣召主子入宫，是要探问处州将领辞官一事，主子不如称病……”
　　阳妃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避过周帝问话是假，孟公公，是不想她再受反贼污辱……
　　但事到如今，为了赵王能顺利就藩，为了复仇大计，她已经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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