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臣从来不与女子对弈。”令狐雄见她分开黑白棋子，露出中间的棋盘来，便别过脸去，冷言冷语地说道。
　　阳妃也不恼怒，不慌不忙地坐下，杨义宣则转动洞箫，嗤笑一声：“敢情令狐兄害怕输给娘娘。”
　　“胡言乱语。”这一句讽刺极是有效，令狐雄当即站起身来，气呼呼地走到阳妃对面坐下。
　　“娘娘请。”他话音刚落，阳妃便择了黑子，往局中从容落下第一步。
　　令狐雄讥诮地瞥了她一眼，随意地落下一子。
　　于是你来我往，约走了十来步，那令狐雄明显占据上风，他心中越发得意，谁不知处州狐棋艺冠绝，整个朝廷都难逢对手，这个女人居然敢来挑战他的强项，简直自不量力。
　　“令狐大人，你当心了。”杨义宣立在他身后观战，冷不丁地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你这话该说给娘娘听吧，在下不劳杨兄费心。”令狐雄说着，落下一子，眼看已对阳妃形成合围之势，对方竟然远离战团，落下可有可无的一子。
　　令狐雄无言以对，这个女人，根本不会下棋。
　　与她对弈，对自己简直一种侮辱。
　　炉内的一炷香已经燃尽，阳妃不慌不忙地继续搅乱着战局，一个个黑子就像一个个任性的孩子，在格子上横冲直撞，那般凌乱无序，她笑得美艳而诡异：“大人跟随王爷多年，智计百出，今日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令狐雄也忍俊不禁，这女人，竟然还有功夫与他奉承，她已经陷入了死局好不好。
　　下一刻，他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她于犄角处落下一子，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方式，瞬间扭转了败局。
　　令狐雄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注视着对面的女子。
　　“大人，该你了。”她笑得云淡风轻。
　　令狐雄举棋不定，进退两难。
　　四面八方，所剩无几的位子，无论放到哪处，自己都难以取胜，最多形成个平局。
　　他的额上沁出了密集的汗珠，不禁抬头望了一眼身后幸灾乐祸的杨义宣，终于，苦笑着放下一子。
　　最后的结局，取决于阳妃手中最后一个黑子。
　　要么阳妃险胜一子，要么二人战平。
　　第一次，有命运操纵到别人手里的感觉，令狐雄窘迫得垂下头，不敢再看那只白皙纤长的玉手。
　　她选择了和棋。
　　令狐雄感激地抱拳，垂首与她道谢：“多谢娘娘手下留情。”旋即纵观这局惨烈的棋局，摇头叹道，“臣自认个中高手，这种自残式的下法，还是头一回遇到。”
　　“有一句话，叫做殊途同归。”阳妃也有些疲倦，无力地站起身来，望着他饶有深意地说道，“大人棋艺胜妾许多，不过，大人太计较寻常的排兵布阵，教妾身钻了空子，说到底，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的结局。——我们，都想让王爷赢。”
　　“娘娘想怎么做，臣，愿闻其详。”令狐雄的话语里，再无讥刺，倒是真心求教了。
　　“妾身一介妇人，能懂得什么，”阳妃不动声色地看向杨义宣，“图谋大事，是大人们的事。”
　　杨义宣旋即会意，走过来将洞箫放置桌案之上，扶着令狐雄坐下，与他细细说道：“皇上铲除王爷与处州旧部之心，由来已久，唯有起事一条生路。为今之计，要分三步走，其一是先行韬晦之计，令皇上放王爷归赵郡；其二是与凉州殷氏联合，储备起事兵马，并在京中与宫内培植势力；其三是等待时机，或是制造事端，自赵郡起兵，与京中里应外合，助王爷起事登基。”
　　令狐雄给他说得热血上涌，思忖片刻，点头说道：“计策虽妙，只是王爷对皇上忠心耿耿，对就藩赵郡一事也一向冷淡——”
　　“这个不劳令狐兄费心，”杨义宣狡黠地一笑，“王爷已经有了就藩之意，早则明年，迟则后年，一旦世子大婚，王爷就会请旨，令世子留京作为人质，王爷就可带着令狐兄等人离开帝都。”
　　令狐雄瞬间竟如拨云见日，只觉多年苦心，夙愿有望得偿。旋即离座，向着阳妃恭敬地跪拜下去，行过大礼之后，感慨说道：“王爷肯离京就藩，想必全赖娘娘之功，王爷身边，有娘娘相助，何愁大事不成？臣从前糊涂，竟然误会娘娘是皇上派来的细作，今后，定当唯娘娘马首是瞻，共助王爷成就大事。”
　　“大人请起。”阳妃拿宫扇抬起他双手，命他起来，又郑重说道，“大人言重了，妾身说过了，妾身小小女子，只懂得为夫君和大人们操心一些琐碎小事，杨大人，你去唤京儿进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京儿正斜坐在院中的阑干上出神。
　　她手中拿了一枝初绽的雏菊，是小丫鬟采了来送给她玩的，杨义宣走过来时，她还嗅着菊花的香味，丝毫不曾察觉。
　　杨义宣看她姿态娇憨可爱，也不忍心打扰，恰巧廊下有不知名的小白花，他便撷了一朵，送到她的眼前。
　　京儿吃了一惊，抬头见是他，面上一红，站起身来，后退两步：“杨大人——”
　　“姑娘，娘娘唤你进去。”杨义宣也向她回了一礼，见到她脸红的样子，不知怎的，心上莫名地一动。
　　京儿听见这话，手中的雏菊蓦地掉落在地，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升上心头。
　　杨义宣本能地蹲下身来，拾起了那雏菊，却并没有还给她，丢下先前那白花，自顾玩赏起雏菊来，京儿鼓起勇气，望着他嗫嚅着说了一句：“这朵花，就送给大人吧。”
　　说着鼻子一酸，转身就向着屋子里走去。
　　杨义宣凝视着那雏菊，在原地呆了一呆。
　　屋内，京儿木然地跪在地上，听侧妃与令狐雄寒暄道：“妾身看大人身边，缺少个铺床叠被的人，妾身这陪嫁丫头人虽蠢笨，留在身边干些粗活却还使得，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娘娘——”京儿一声惊呼，不等令狐雄答话，已飞快地跪爬至阳妃身前，扯住她的裙角，哀求道，“娘娘，不，京儿不要离开娘娘。”
　　虽然已有预感，但依然存着一丝可怜的希望，娘娘不是那么无情的人，娘娘知道京儿爱慕杨大人，娘娘还说会成全京儿，又怎么会轻易将她送给一个她丝毫不喜欢的男人？
　　令狐雄眼中略过一丝黯然，几日相处之下，他对这个神似亡妻的泼辣丫鬟已经心生好感，阳妃会将这丫鬟送给他，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与阳妃之间，既然结成了利益同盟，这种关系必须要有一条纽带来维系，才能让彼此放心。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丫鬟会拒绝得那样干脆，他与她，当真没有缘分么？
　　“放肆，”阳妃将裙角一拉，决绝地摆脱了京儿的纠缠，语气是那样的冷酷而陌生，“跟着令狐大人，是你几生修来的福分。”
　　“娘娘，求求你，京儿愿意做牛做马，一生一世伺候娘娘。”京儿用力地磕头，几下磕下来，额头竟然沁出了血印。
　　令狐雄于心不忍，不禁上前一步，向阳妃抱拳施礼：“娘娘，罢了，臣多谢娘娘的好意，不过，京儿姑娘是娘娘心腹之人，臣万万不敢领受。”
　　“是妾身太过心急了。”阳妃面不改色，瞥了一眼京儿，微笑道，“妾身应当带她回去，精心装扮一番，再给大人送过来。”
　　从回去的路上，一直到得侧妃寝室，京儿几乎要将一生的眼泪哭尽。
　　她没有料到，自己会面临这样的祸事，娘娘真的打算将她送给令狐雄。
　　她一路哭着跑回自己与小萱同住的卧房，奔向床榻，把头埋在锦被里，放声大哭。
　　吴嬷嬷与小萱不明就里，才刚要上前解劝，就被随后赶来的阳妃抬手阻止。
　　于是二人会意地掩上门，将阳妃与京儿留在屋内。
　　阳妃默然独坐在桌前，一直陪伴着哀哀欲绝的少女，足有一个多时辰。
　　后来，京儿终于停止了哭泣，跪爬到她身前，依然求她放过自己。
　　阳妃的眼角，不知何时滚落了一颗泪，她将京儿的脑袋枕到自己怀里，悠悠说道：“要你去令狐雄身边，不是叫你做他的侍妾，令狐雄是个正人君子，只要你够机灵，也是不会失身于他的，原谅姐姐，再也想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
　　姐姐？京儿迷茫地抬起小脸，看向她，有一丝短暂的感动，如此高贵美丽的娘娘，竟然将自己看成她的妹妹了么？
　　“令狐雄不近女色，不好财货，但他有一个软肋，就是心中念念不忘他的亡妻，你与他妻子，恰巧同是川蜀人，且性情类似，假以时日，他一定会信任你，将你当成是自己人。”她抚摸着她垂到鬓边的发辫，继续说道，“你愿不愿意帮助姐姐，替姐姐监视这个人，事成之后，姐姐会依先前之言，成全你与宣郎的百年之好。”
　　京儿迷茫地摇头，依然难掩恐惧：“娘娘，京儿做不来的。”
　　“有什么做不来？”阳妃苦笑着抚摸着她的小脸，“你今年已经十五了，是懂事的年纪了，你知道姐姐是如何取悦王爷，又是怎样伺候皇上的吗？那些事，姐姐从前也是想都不敢想的。——相信姐姐，总有一天，我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但是有舍才有得，为了和宣郎在一起，你现在只能先与他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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