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赵王府，净湖畔。
　　阳妃带了小萱，远远观望桃源村忙碌的场景，杨义宣手持洞箫在一旁随侍。
　　不多时，吴嬷嬷赶来，面露忧急回报：“娘娘，王爷已然回府，却没到我们那里，听说有世子的信，拿了信就去佛堂看王妃了。”
　　阳妃一听，面露诧异，杨义宣在一旁忙问：“王爷是和霍将军一起回来的么？”
　　吴嬷嬷摇头：“王爷独自回府，脸色很不好看呢。”
　　“想是今日演武出了什么事故？”阳妃喃喃自语，沉吟了一阵，望着水中自己隐隐约约的倒影，漫不经心说道，“不必理会，他去见王妃，也是人之常情。”
　　杨义宣见她不去追究演武事故，倒刻意强调王爷去见王妃的事，不禁心中一动：公主娘娘嘴上挂着复仇大计，其实对赵王的身心去留已经万分在意，她终究是一个女人，逼迫赵王谋反，到最后，究竟是在帮赵王，还是为了阳雍亡国之恨，恐怕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情之一物，实在难说。
　　佛堂。
　　禅房里，子楚与发妻相对而坐，半晌没有言语。
　　室中静得吓人，娄妃缁衣素饰，紧紧攥着爱子的来信，泪眼凝视。
　　子楚因着今日演武出丑，深恨自己亲近侧妃太过，见到发妻这样形状，多少往日恩爱更是涌上心头，有些懊悔地开口：“多日不见，夫人越发清减了。”
　　娄妃身子微颤，略略抬起袖口擦拭了眼泪，胸中也有千言万语想说，看着丈夫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子楚原本以为她会狠狠地骂他一回，什么负心薄幸，喜新厌旧，忘恩负义，尽皆数落一遍，然而没有，如此他越发觉得对不起她。
　　是夜就宿在王妃寝处，娄妃只觉意外之喜，教丫鬟备了香汤沐浴，自己作当年处州新妇装扮，挽倭堕髻，簪合欢花，披茜红软纱，一步步移动绣鞋含羞进入内室。
　　子楚正负手立于窗前，仰望一轮弯月高挂夜空。
　　忽听身后有女声柔柔呼唤：“相公——”
　　他恍若梦回，回首一看，竟如回到当初少年新婚时侯。
　　不由自主伸出手去，与发妻十指相扣。
　　然而直到两人并肩躺在床榻之上，子楚再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娄妃只觉诧异，不知哪里出了事故，略略侧头，提醒他道：“王爷，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
　　子楚哪能不懂她话中之意，只是还沉浸在当年那段青涩回忆之中，那年的洞房花烛夜，两个十四岁的孩子未经人事，竟然就那么躺在床上睡了一夜，什么也没发生。
　　然而娄妃见他望着床顶发呆，只当他又在思念阳妃，一股邪火瞬间窜上脑门，所有的柔情蜜意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强压着怒火，又扯他寝衣袖子：“王爷，良宵苦短——”
　　“夫人，你还记得当年的事么？”子楚突然说道。
　　“当年的事？”娄妃再也按耐不住，一下子坐起身来，提高声音，“贱妾时时记得当年的事，贱妾的父亲为了资助桓氏起兵，捐出了全部家产，贱妾带着凌儿跟随王爷四处征战，几次险些丧命——”
　　子楚没料到好好的相处，会突然演变成这样，慌忙起身下床，远离她几步，难以置信地瞪住她：“夫人，你为何要提到这些？”
　　娄妃越发上火，冷笑着讥讽：“这些为何不能提？这些事不想听，王爷想听什么？我自然知道，那小浪蹄子没羞没臊的，什么好听的叫不出来？大白天的，霍将军站在院子里只怕也听见了，以为自己逛青楼呢，王爷就这样提上裤子去军营射箭，还能不全部射空？”
　　子楚见她竟然将他与阳妃比作嫖客与青楼女子，更涉及今日演武场之耻，脸色陡然变得煞白，指住她：“你，你——”因这些话也属事实，竟然无法反驳。
　　再也呆不下去，转身拂袖离去，身后娄妃犹然泼妇般哭叫：“滚，滚了就别再回来，去寻那小浪蹄子要紧，死在那娼窝子里才好，只别带累我凌儿——”
　　一时声嘈户外，满院仆从都听见了，又见赵王从房中狼狈走出，众人纷纷束手站住，面红耳赤不敢言语。
　　子楚本能的念头就是去侧妃院中，最后还是折去了偏房，寻令狐雄说话。
　　侧妃院中，却早早熄灭灯火，唯有主人寝室一处，灯光如豆。
　　夏末，夜风微凉。
　　女子衣衫单薄，独坐在窗下剪着灯花，一个黑衣人从窗口跃入房中，女子也不惊恐，站起身来，迅速关上窗户。
　　多日未见，迟春沧桑容颜未改，两道深邃眼神越发坚毅。
　　“阿离——”
　　“大哥——”
　　他揽她入怀，只觉她比先前自己离开时，又长高了些许。
　　千言万语，在来时的路上已经琢磨千遍，真正想说的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赵王对她好不好，王妃有没有为难她，杨义宣可还忠诚，吴嬷嬷办事合乎心意吗……
　　话到嘴边变成了：“您急召臣回来，可是有大事？”
　　阳妃瞬间离开了他宽大的怀抱，背过身去，悠悠说道：“有位宫中故人，烦劳大哥前去见上一面，你当以真容示他，还要向他出示尉迟家的御风宝剑。”
　　“宫中故人？”迟春大惊失色，走到她身前，难以置信地攥住她的双臂，“是什么人？阿离你疯了，倘若你的身份泄露——”
　　“你怕？”阳妃冷冷一笑，望着他眼神决绝，“此人是敌是友，纵然难以分辨，但若得他相助，我们无疑如虎添翼，若我看错人，大不了一死，大哥，我们逃出生天已经多活了十年，就算现在死，也是赚了不是吗？”
　　迟春痛苦地一把揽住她：“不许说死，臣遵旨就是。”
　　阳阿离把头深埋在他怀里，想哭却没有眼泪，她想问他训练死士的事情进展如何，到底没有开口，然而迟春却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一面抚摸她绸缎般的青丝，一面缓缓禀报：“臣去了江南故地，我阳雍先祖发迹之地，暗中访查之下，竟有不少人心怀前朝，臣从前朝遗族之中甄选，搜罗部众数百，多为貌美机灵，资质过人的少年男女，臣将他们命名凤翎卫，望他日能成为您的羽翼。”
　　“凤翎卫？”阳妃的嘴角微微弯起一个魅惑的弧度，“好名字。”
　　假以时日，男孩可以训练成杀手，女孩能教成细作艳谍。
　　迟春顿了顿，纠结半晌，到底说出了自己的忧虑：“这些少年虽然出身前朝遗族，如今却大多混迹坊间市井，其中不乏鸡鸣狗盗，倡优下流之辈——”
　　“这个不防，”阳妃冷静说道，“若都是体面人家儿女，衣食无忧，又怎肯为我们卖命？控制这些孩子的父母家人，等到时机成熟，将这些孩子都带回帝都。”
　　城西，宝宁寺。
　　古寺建于半山腰处，四周银杏环绕，石碑林立，从阳雍至桓周，甫经两朝，至今香火鼎盛。
　　“小杜，你在这里候着，爷爷去禅房喝茶。”孟无为与殿上的佛像磕了头，便与随从的小太监低声吩咐一声，才绕过虔诚拜佛的众多信众，直奔后院而去。
　　院中早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禅师等候，双手合十与他行礼，又默然引他走至一个偏僻静室。
　　室中那人身形魁梧，一袭玄色劲装打扮，腰间佩了一柄宝剑，背对他负手立于窗前，听到掩门的声音，那人才缓缓转过身来，孟无为乍一见他面容，便惊愕得立足不稳，目瞪口呆。
　　那人面容冷峻，面对他的诧异和惊恐，似乎并无反应。
　　孟无为猛地跪倒在地，跪爬至他身前，再一看那宝剑剑柄，不再怀疑，磕头痛哭出声：“将军——”
　　尉迟春斜睨他，冷笑：“在下一介草民，怎配当得将军二字？更加不敢领受大周内廷总管的磕头……”
　　“将军，”孟无为听他出言讥讽，越发五内摧伤，哭道，“自朝廷倾覆，主子们殉国，老奴一干人等被迫侍奉反贼，实则没有一日不忍辱负重——”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顿，哭声略有收敛：“先皇保佑，将军竟然还活在世上，您是柔颐公主侍卫，那么公主娘娘她——”
　　“殿下已经长大成人，你不是经常见到她吗？”尉迟春冷淡地回应，旋即提高声音，“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向周朝皇帝告发，说殿下和我还活着，他一定会赏赐你金银珠宝，良田美宅，这么大的功劳，就是封侯也说不定。”
　　“将军，您是说，侧妃就是……”孟无为眼中剧震，呆滞良久，突然胸口发闷，一口鲜血竟然喷了出来！
　　她，真的是自己的旧主。
　　然而，是他亲手将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小殿下，送上了反贼的床，一次次，任凭豺狼蹂躏雍朝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原本，是想利用那个美貌小娘子，使反贼沉溺女色，陷入丧伦败德的泥沼里去的。
　　也曾不止一次怀疑，小娘子与前朝何丽妃容颜气质酷似，必然与丽妃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怎么也没有想到，小娘子就是小殿下。
　　“你，你没事吧？”尉迟春见他如此，也不禁蹲下身来，扶住他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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