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王府内院，侧妃寝室。
　　阳妃晨起不久，一面梳头一面凝神静思，吴嬷嬷持着阳妃从宫中带回来的那方旧帕，端详片刻忽道：“娘娘，当日白羊为阳，宫中有位故人派来小太监传话，莫非那位故人就是孟总管？”
　　一定是他。
　　阳妃心中也作此想，昨日孟无为分明是在试探，若是这位大内总管真的心念前朝，自己在宫中无疑又多了一重保障，是否该尽早向他亮明身份？
　　正思虑间，吴嬷嬷又拿出一封漆封完好的书信递与她，阳妃定睛一看：“是世子从凉州寄来的家书，王妃看过了么？”
　　吴嬷嬷留神看她脸色：“未曾，前面的人如今都懂规矩，此类要紧的书信，都先送到咱们这里来。”
　　阳妃听罢，也不言语，小心翼翼拆开信封，抽出信时，也将信中几枚泛黄的白杨叶带落在地！
　　意外之余，心中不禁生出一丝莫名的悸动。
　　目光匆匆略过那几行俊逸的字迹，见不过是问候父母并庶母寥寥数语，并没甚要紧，眼神又回到地上那几枚静静的白杨叶上。
　　拾起一枚细细端详，只是叶子而已，到底不能明白其意。
　　此时，赵王与杨义宣正一前一后从令狐雄房中出来。
　　二人不约而同，走至桃源村附近，赵王遥遥望见工匠杂役穿梭忙碌，便在一处海棠树下站定了，与杨义宣说道：“适才去看过令狐，他仍不忘拿修园子这事与我进言，说修园子寒了众兄弟的心。”
　　杨义宣见他眼神幽远，深不可测，想想便朗声笑道：“王爷一向谨慎节俭，忽然间修整花园，众人难免有些言语。但纵观诸王府邸，哪一府不比赵王府豪奢呢，齐王康王在封地都兴建了规模可观的王宫，吴王在江南更是富可敌国。”
　　赵王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旋即苦笑：“是啊，你说的半分也没错。”袖中的拳头暗暗攥紧了，唇齿间也逸散出莫名的寒意，“谨慎节俭又怎样？还不是不放心本王，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杨义宣一惊。
　　王爷话里话外，分明直指皇上！
　　他追随赵王多年，从来都见赵王毫无理由地维护皇上的威严，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见他在幕僚面前表露出对皇上的不满！
　　“本王累了，”赵王抬头望望天色，但见日头破云而出，白光灼人眼，他拿宽大的手掌挡在额前，状若无心地说道，“天子脚下，烈日灼心，倒不如邯郸故地逍遥自在。”
　　“王爷——”杨义宣大惊失色，吓得慌忙左右四顾。
　　邯郸故地，意指赵王封地——赵郡。
　　赵王此番感慨，分明是已经动了去封地就国的念头。
　　赵王奉旨留京多年，忽然间表示自己很想去封地，这府中原本埋有宫中细作，若是传给周帝知道，不是犯了大忌吗？
　　黄昏，侧妃寝室。
　　赵王与霍仕武去了军中阅兵演武，吴嬷嬷便奉命去传了杨义宣过来。
　　侧妃房中，有大朵清晨摘下的白芙蓉布置各处，虽已日暮时分，依旧满室馨香。
　　阳妃穿一身白，白衫素裙，纤腰上系着软带，披散开长发侧卧于外间美人榻上。
　　杨义宣一进门看见，竟然无法将惊愕的眼神挪开。
　　她身下薄衾凌乱，双颊潮红未褪，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持着常用的那把宫扇，随意地搭于胸前，见到他进来，依然保持那般慵懒的姿势，不愿做半分改变。
　　可以想见，赵王子楚，适才应该还在这张榻上与她缠绵。
　　一贯标榜正直的王爷，大白天地从她的睡榻上爬起来，整束衣冠后，又若无其事地与部下一道前往军中演武，他真担心王爷去了右卫军营之后，还能不能骑马，拉不拉得开铁胎弓。
　　面上一红，局促地垂首拱手：“娘娘——”
　　身后的房门吱呀关上，杨义宣不禁身体一颤。
　　“你和从前不一样了。”阳妃直勾勾地盯住他，温言软语充斥着莫名的暧昧气息。
　　杨义宣依然埋着头，告罪：“臣不知娘娘正在小睡，贸然闯入——”
　　咯咯咯，她发出一阵悦耳的轻笑，不觉从榻上起身，竟然走至他身前去了。
　　一双纤巧的手环过他腰间，绵软的身子整个贴在了男子背上，杨义宣吓得慌忙去脱她手，却听那樱唇贴与自己耳畔，娇喘微微：“宣郎，你我何必如此见外？”
　　“娘娘，臣有要事回报。”他面红耳赤，咬咬牙，终于吐出几个字来。
　　阳妃陡然远离了他，径直走到桌前坐下，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正色道：“讲。”
　　杨义宣忙把赵王有意就藩之事与阳妃说了。
　　阳妃沉吟片刻，起身若有所思道：“从前赵王不愿意就藩，无非是怕众部署借机扩充军力，逼迫他造反，如今他忽然生出就藩之意，显然心念已经松动，我们要趁热打铁，设法令他笃定造反之志；只是如你所说，只要周帝一日不主动下旨命他前往封地，赵王一日不可以轻举妄动，就是流露出半点想走的意思也不可以。”
　　杨义宣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王府中埋有宫中密探，隐藏极深，是以王爷言行举动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臣恐怕王爷今日突发感慨，此时说不定已传到御前去了。”
　　密探么？
　　阳妃不动声色地微笑，这个细作必然是赵王近身服侍之人，否则怎的她与赵王诸多私密之事也能被周帝知道？至于到底是谁，只怕普天之下唯有一个人能帮助自己，精准无误地将细作揪出来，就看那人是否愿意帮忙了。
　　“义宣，密探的事，我自有道理。”阳妃走近他，意味深长地望定他的双目，“辛苦你在赵王身边周旋了。”
　　杨义宣苦笑了一下，想想又郑重说道：“娘娘要使王爷造反，就藩正是一条可行之路，要促成王爷就藩，臣已经细细想过，至少得同时办成三件事，一是王爷自己想离京就藩；二是令狐雄一众处州旧将齐心协力拥护；三是世子大婚留在京中为质；此三件缺一不能成事，目前王爷已有离京之念，我等只要在余下两件事上用力即可。”
　　阳妃赞许地点头，旋即说道：“三者齐备，不愁皇帝不放赵王离京。世子大婚，至少还需两年，这两年的时间，赵王要韬光养晦，极尽荒唐胡闹之能事，最好令周帝以为这个人已经废了，对皇权已经没有了威胁。”
　　说罢与杨义宣两两相对，不约而同，相视而笑。
　　权谋之术，原本不属于无忧无虑的王子与公主，奈何宗庙倾覆，锦绣成灰，踏上了这条不归路，哪有功夫去想，何时才能回头？
　　右卫军演武场。
　　炎炎烈日之下，赵王一身戎装骑于马上，手中搭了一柄铁胎弓，围场策马飞驰了一圈，在众军士的欢呼声中，弯弓搭箭，对着百米外的一排箭靶连发三箭，疾风过后，只见三箭中两箭斜斜没入箭靶边缘，剩余一箭竟至射空落地！
　　激动陡然变为沮丧，军士们一齐噤声，现场气氛瞬间凝滞。
　　原本抬起来预备喝彩的手掌纷纷放了下去。
　　王爷曾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啊。
　　众目睽睽之下，那张英武的脸庞不觉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懊恼地在原地再次搭箭，不理会身旁霍仕武摇头阻止的眼色，又是三箭连发！
　　霍仕武不觉喊出声来：“王爷——”
　　意料之中，三箭全部射空！
　　赵王窘迫得额上青筋爆出。
　　众军士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王爷这是怎么了？”“原地都射不中了。”“这还是我们的王爷么？”……
　　霍仕武目光凛然地向着场下一扫，阻止了众人的议论，然而他自己心中也忍不住埋怨：王爷这是让侧妃掏空了身子啊。
　　此事迅速传遍禁军，也传到了周帝与宁后的耳中。
　　中宫，怡德殿，沉香浓郁。
　　左威卫大将军宁元锋觐见皇后，一向是着便装，他与姑母皇后把近来禁军一些要务禀报之后，便将赵王今日演武之事当做笑话说了一遍。
　　皇后坐在凤座之上，面上难掩笑意，足见心情大好：“此事本宫已然尽知，右卫军是赵王嫡系，在自己心腹面前出丑，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宁元锋忙拱手赔笑：“姑母说的极是，赵王此次可说是虎落平阳，威风扫地。”
　　“虎落平阳？”宁后倏地脸色微变，皱眉看向侄儿，“他离失势还早呢，皇上的江山，有一大半是老六打下来的，你不知道就不要胡说，对付此人，怎能掉以轻心？”
　　“是，是，是侄儿浅薄了。”宁元锋慌忙垂首，旋即抬头看她脸色，小心回话，“不过姑母，有那个妖艳小娘子在赵王身边，还愁他不接着坏事吗？据说令狐雄与霍仕武一众处州旧将用尽手段苦谏，赵王非但没有疏远阳妃，反而对她宠爱更甚，他这是要弄到众叛亲离啊，姑母您想，没了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拥护，赵王还能威胁到太子殿下的地位吗？”
　　“话虽如此，”宁后听他这样解劝，心中一宽，复又蹙起峨眉，小指上长长的金丝护甲轻轻划过鬓角，眉梢眼角难掩忧虑，“本宫还是觉得，赵王此人没那么容易被女色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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