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皇宫，柔颐宫后院。
　　荆阳公主与阳妃并肩携手坐在秋千架边的石凳上，两个女子一起静静地仰望天空，桓微不时指着不断幻化成各种形状的云朵，发出世事无常的感叹，自言自语道：“明年我就要及笄了，可不知凉州那边可有这么美的云朵可看。”
　　“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到哪里都有赏心悦目的风景。”阳阿离望着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是啊，”桓微似是又想到了殷麒，羞红了脸颊，凑近了她低声说道，“我从前觉得，身为女子，只会喜欢杨义宣那样眉目如画的翩翩公子，现在想来，六皇叔那样成熟英武的男子才更令人倾心吧，你倒是说说，是不是啊？”
　　“呀，小妮子，”阳阿离急的拿扇子去打她香肩，“这是皇家公主该说的话么？”
　　桓微一跃而起，飞快地跳出几丈远，连头上的珠花都震落在地，却捂着肚子指着阳妃大笑：“我说什么了，你这样着急，别叫我说出更好听的话来！”
　　阳阿离起身追了几步，便无可奈何地站住了，桓微的手脚何等敏捷，转身越过回廊，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阳阿离知她在暗处躲着，便捡起她掉落的珠花，回身向那个白玉秋千走去。
　　这个秋千，曾经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多回，这是她幼年的“公主飘”，是父皇留给她的最美好的记忆，不知不觉，泪水濡湿了眼睛。
　　谁知她刚坐上去，躲在墙角的桓微便尖叫着跳了出来：“下来，快下来！”
　　阳阿离眼神一滞，慌忙擦去眼角的泪水，装作无辜地从秋千上站起来，桓微径直冲了过来，搀住她坐到适才二人坐着的那个石凳上，神情严肃地解释道：“阿离，你不要生气啊，我只是不想看你闯祸。”
　　“这个秋千，坐不得么？”阳阿离点点头，勉强地笑着追问。
　　桓微郑重地点头，看了一眼秋千，握着她的手说道：“你也知道，我那太子弟弟是个什么样子，这是他最喜爱的秋千，除了他，旁人是碰不得的。”
　　“这样啊，”阳阿离喃喃自语，心中突然忆起当年，身为雍宫最受宠的公主，这个秋千也是她专属的爱物，但是……她不禁疑惑道：“据说太子殿下喜好拳脚，他也会喜欢女孩子的秋千么？”
　　“喜好拳脚？”桓微冷哼了一声，愤愤道，“小小年纪，就知道虐待宫人，你知道么？前几日陪他练拳的小太监，被他捶得吐血。——罢了，父皇只此一子，母后又万般骄纵，说不得。”
　　看到阳阿离听得出神，桓微又补充道：“那小魔王下过旨意，他的东西不许人动，上回有几个小宫女在秋千上玩耍，被小魔王知道了，统统拉下去廷杖，下半身都打残了，他当时就在一旁看她们呼痛告饶，拍手直笑。”
　　桓微没有想到，她这番话，竟令阳妃心潮起伏，这个太子生性如此乖戾残暴，大概是不能指望他成为一个明君的了，周帝与宁皇后经营半生，最后很可能落到后继无人的局面，这对于赵王来说，正是机会。
　　正想得神情专注，忽见桓微侧头诧异地唤了一声：“孟公公。”
　　阳阿离给这一声呼唤惊醒，心中一紧，却也身不由己地站起身来，向着来人略略施礼：“公公有礼了。”他来了，周帝子安一定也在附近了吧。
　　果然，孟无为恭顺地回了礼，又向桓微郑重说道：“皇上为公主请的胡语师傅已经到了公主宫中了，公主请即刻回宫，勿让师傅久等。”
　　桓微一听，立即兴奋起来，忙拉阳阿离笑说：“我上次听你说殷麒精通胡语，觉得十分稀奇，便求父皇找了个胡语老师，你要不要一起去，听听胡语是个什么样子。”
　　阳阿离不动声色地暗暗瞥了孟无为一眼，但见他亦在同她使眼色，便和桓微推辞道：“我在宫中耽搁已久，在这里略坐一坐就回去了，倒不好耽误公主上课。”
　　桓微大叹可惜，又与她拉扯耳语了几句，都是女儿家的私房话，才依依不舍地随着接引的嬷嬷、宫人匆匆去了。
　　阳阿离目送她们一行人渐行渐远，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绝望的声音在呼喊：桓微，不要走，救救我……
　　“公主与娘娘很投缘呢。”孟无为略略垂首，感慨地说了这么一句。
　　阳阿离眼神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妾身与公主年纪相仿，难得公主那样尊贵，竟然没一丝帝女架子。”
　　“是啊，”孟无为突然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这座曾经华丽无比的帝女宫殿，面露忧伤，“娘娘你知道么，这座殿宇中，曾经住过一位真正的公主。”
　　阳阿离猛地抬起头，望住他，眼中剧震，不想孟无为丝毫不在意她的反应，反而盯住那个白玉秋千，幽幽说道：“这位公主，是雍朝第一美人何丽妃所出，生来就美丽高贵，她不爱哭，就是蹒跚学步跌倒之际，爬起来时，也会先从容地掸去衣衫上的灰尘，她也从不大笑，我至今仍记得小公主坐在这个秋千上，微微一笑露出两颗牙齿的情形……”
　　“公公，皇上现在何处？”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别过身去，拿话来打断他。
　　然而孟无为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娘娘，你知道么，老奴当年，还抱过这位小公主呢。”
　　“公公，”阳阿离心中一片乱麻，刻意躲避着他不断审视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道，“您是前朝宫奴出身，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只是，您何苦要同我说这些呢，您放过我吧，这些事，你说不得，我也听不得啊。”
　　“娘娘，”孟无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忽的定定地盯住了她的眼睛，“老奴适才在暗处观察了娘娘很久，也许是老奴看花了眼，您在坐上这白玉秋千时，竟然在哭。”
　　“我没有。”她本能地再次转过身去，怀疑眼角泪痕未干，慌忙拿丝帕去擦拭。
　　“罢了，老奴今日多嘴了。”孟无为站在原地，又是一叹，怅然地望着远方说道，“老奴当年受过何丽妃恩惠，娘娘实在长得太像当年的何丽妃了，是以老奴每每看到娘娘，就像是回到了前朝故国，万望娘娘不要见怪才是。”
　　说着又递过一方半旧的丝帕，意味深长地说道，“娘娘的丝帕虽新，却不如老奴这个旧的做工精致，这方旧帕，且送与娘娘擦拭眼泪吧。”
　　阳阿离双手微颤着接过丝帕，一眼认出竟是前朝宫中旧物，不禁心潮起伏，思绪凌乱，呆滞片刻，暗暗揣入衣袖之中。
　　柔颐宫偏殿，周帝已经等候多时，阳阿离略略整整头上的钗环，面上伪装出一个妩媚的微笑，风情万种地走向那个令她无比恶心的男人的怀抱……
　　第二日，破晓，赵王府内院一处雅静的偏房。
　　京儿捧着药碗走近床前，心不在焉地坐到小凳上，用小勺舀起一勺黑乎乎的汤药喂到令狐雄嘴边，令狐雄坐在床上，别过脸去，疾言厉色地说道：“拿走——”
　　京儿微微皱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依言把药拿走，令狐雄越发恼怒，喝道：“你也走，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令狐雄死不了。”
　　京儿听罢，也不言语，只走过去开了窗，坐在那里两手撑着下巴，自顾倾听外头晨起的草虫鸣叫。她自昨日来到这房里，就很少开口说话，后来令狐雄醒转，听说她是侧妃的陪嫁丫鬟，更是气得破口大骂，她也默然听着，令狐雄骂得久了，见她毫无反应，索性以抗拒服药相要挟，想要将她赶走，她竟然也无动于衷。
　　“你倒是开口说和我说句话啊，”令狐雄欲哭无泪。
　　自昨夜起，他翻来覆去就看到京儿一个人在此出没，京儿又装聋作哑，不肯与他说话，几乎没将他憋闷死。
　　他说着便强撑着欲要下床，口中喃喃自语：“我要去见王爷，我要去见王爷……”
　　呆在这里，算是什么道理？他要去寻赵王，痛陈利害，谋划众人前程，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哪知京儿见他已颤颤巍巍地立在了床头，便猛地跳起来，冲过去一把将他又推倒到床上，终于急的冒出一句话来：“令狐大人，你病还没好哪。”
　　“你——”令狐雄给她这么一推，气得指住她正要发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眼中一怔。
　　这似曾相识的口音，这个铭刻在自己记忆深处的泼辣神情……
　　京儿说着便拉过被子，一面给他盖好掖好，一面又噼里啪啦说道：“奴婢真没见过像您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好好的，要和侧妃娘娘过不去，人家招你惹你了？不是说你人送外号处州狐狸吗，也没见聪明到哪里去，王爷和侧妃恩爱，你就看不惯，一口咬定侧妃会害死王爷，什么道理？岂不闻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你没瞧见，你越使坏，王爷越离不开娘娘了么？”
　　令狐雄愣愣地听她摆出这一车的道理，不知不觉间，脑中一片空白，慧娘，怎么会有这种慧娘还在身边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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