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转眼已至五月，却说赵王自辞去礼部尚书之后，禁军的事务一概不问，吏部的公事也渐渐淡了，连每日应卯也索性免去，只叫吏部侍郎、主事来往王府中回事，并拣要紧的公文送至桃源村书房，每日匀出半个时辰签发，其余时间，都与阳妃在一起厮混，倒也悠闲自在。
　　五月初六正是内务府记录的侧妃生辰，赵王陪着阳妃在净湖上泛舟，杨义宣立在船头吹箫，阳妃放眼净湖四周景色，随口说了一句：“我初入府之时，将此地命名桃源村，实则没几株桃树，此地虽是清幽，一眼竞是绿色，少了夏白春红，到底没有意趣。”
　　赵王是武将出身，哪里懂得甚么夏白春红？又不好问她，显得自己浅薄，待上岸分别之后，就拉住杨义宣追问：“什么是夏白春红？”
　　杨义宣便淡淡一笑，解释道：“回王爷，夏白春红原指杜鹃花，侧妃用在这里，其实是指春日陆上的桃花，与夏日水中的白莲。”心中却想：这才消停了几天，侧妃又要生事？
　　“原来如此。”子楚恍然大悟，想了想便道：“此事不难，只是又要麻烦义宣你费心了。”
　　第二日，便派人去工部，召了营造司的几名工于园林花木的匠师来，限期三月，要在桃源村陆上种桃树，水中栽荷花，不必计较银钱花费，务必营造出悠闲雅致的景致来，一应工程事务由杨义宣总揽。
　　那些匠师退出之后，只觉有诸多为难之处，总管霍安与田嬷嬷也深感不安，便纷纷找到书斋去向杨义宣诉苦。
　　匠师说，桃树与荷花都需移植，还要放置景观石，种旁的花草，筑假山、亭阁、回廊，三月之期，实在太紧。
　　霍安道，王爷的俸禄就那么多，新近又把礼部尚书的职衔去了，王爷向来清廉，府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大笔开支，银钱无处筹措。
　　田嬷嬷则担忧要进出许多人工杂役，府中女主子不说，一众丫鬟仆妇也难回避。
　　杨义宣听得头皮发麻，他一向只论诗酒风月，何曾管过这等乱七八糟的事？还没听完就挥手驱赶众人：“罢了，各位，让下官消停一阵吧。”
　　众人见他不耐烦，私下一阵眼神交会，霍安便站出来，恳求道：“我们来找大人，其实是想通过大人，探听一下侧妃的心意。”
　　杨义宣白了他一眼，揉揉额头，纠结道：“难道侧妃就能解决各位的难题么？”
　　霍安一拱手，恭顺地说道：“回大人，王爷如此大动干戈，无非是想取悦侧妃，这园子要改成什么样子，都在侧妃一句话，劳您大驾去请侧妃的示下，在工期、规模上通融一下，不要太为难小的们。”
　　杨义宣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已属不易，听罢便站起来，不耐烦地说道：“罢了，下官这就去吧。”
　　待他匆匆赶去桃源村，丫鬟却报说娘娘去了善因堂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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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因堂。
　　杨义宣缓步走近佛堂门前站住，便见侧妃独自跪于蒲团之上，手里拨弄念珠，口中正念到《华严经》中那一句偈语：“……三世一切诸如来，靡不护念初发心。”
　　杨义宣心中一动：娘娘，你的初心到底是什么？
　　她身侧吴嬷嬷看见杨义宣来了，忙垂首退了出来，阳妃回过身，莞尔一笑：“大人如今还得闲么？”
　　杨义宣径直走进去，跪于侧妃身侧，也煞有介事地向着神龛上的佛像拜了一拜。
　　阳阿离又笑道：“大人也信佛么？”
　　“娘娘您呢，您信么？”杨义宣苦笑着望了她一眼，“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越是做出虔诚礼佛的样子，越是因为做了太多亵渎神灵的恶事。求佛的原谅与保佑，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能够满足更多欲望与恶念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阳阿离眼中微震，知他是为了种桃树的事前来兴师问罪，旋即重新面向佛像，面无表情地双手合十：“你在指责我么？指责我拉上你一道，要将你的周朝主子拖入纵情享乐的深渊？”
　　“娘娘，王爷是个好人。”杨义宣叹了一口气，道，“他已经爱上你了。”
　　“爱我，那王妃呢，”阳阿离嘲弄地笑，冷冷道，“且不论他是灭我家国的帮凶，单说他见美色而负发妻，就说不上是好人。”
　　“错了，你全错了。”他摇着头，长叹一声，鼓起勇气陷入了那些深埋于心多年的往事，“王爷身边，不是没有出现过聪灵的绝色女子，但是，他却丝毫未曾放在心上，他与王妃之间，却是恩情与愧疚所系。我敢说，你是第一个让他真正动心的女子。至于前朝灭亡，王爷是高举义旗，替天行道，雍都破城那年，娘娘还是幼童，但我却已长成十六岁的少年，已经能够明辨是非，雍朝灭亡，可以说，全是雍君与何丽妃一手造成。”
　　“放肆！”一记耳光猛然打在他半边脸上，阳妃已经怒不可遏，“住口！”
　　杨义宣捂了捂脸，含泪说道：“娘娘，您不愿听，但臣还是要说，一个整日只知风花雪月、吟诗作赋的文弱君主，带着一群中饱私囊、攀比斗富的大臣，在宫城里日夜享乐，根本不顾及庶民百姓的死活。长寿十年，黄河决口，中原百姓流离失所，雍君他竟然动用国库中剩余不多的十万两白银为何丽妃筑谪仙阁，长寿十四年，凉州军情告急，殷老将军泣血上书，千里求援，又是那个祸水妖妃，雍君竟然为了给她所生的柔颐公主办百日宴，将求援的奏折搁置三日，致使边关数万将士白白丢了性命——”
　　“住口，你住口！”阳阿离只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不，这些，都不是真的。
　　杨义宣一把抱住了她，怀中的女子，竟是那样虚弱无力，只听她痛苦地，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么？我就是你说的那个柔颐公主，我的母亲，就是你口中的祸水妖妃……”
　　说着，竟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杨义宣眼中剧震，尽管他早已料到侧妃出身不凡，但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是雍君的亲生女儿！也可能是这世上他仅存的最后一位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激动得差点冲口而出，想要告诉她，他是河间王庶子阳宣，公主娘娘，我是你的族兄啊。
　　但是他不能说。
　　门前，吴嬷嬷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将欲离开时，杨义宣便放下侧妃，飞身上前，扼住了她的咽喉：“哪里去？”
　　吴嬷嬷脸色苍白，眼中难掩惊恐：“奴婢，奴婢去传太医。”
　　“你听着，”杨义宣一改平素的温文尔雅，面露杀机地说道，“今日之事，除了娘娘，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娘娘是你我之主，她若是出了事，你我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大人，”吴嬷嬷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毅然说道，“自从老身追随娘娘那日开始，就决定为娘娘至死效忠，不管娘娘是谁，老身都跟定了娘娘，大人若是不信，老身可以发毒誓，倘若背叛娘娘，他日必定不得好死。”
　　杨义宣方才松开手，两人一道去看视阳妃，此时，阳妃已悠悠醒转，望着杨义宣惨然一笑，虚弱地说道：“你的机会来了，我那日其实是在诈你，我根本没法子查到你的真实身份，你现在却知道了我的出身，可以去子楚面前邀功领赏了。”
　　她的嘴角还流着血痕，杨义宣抑制不住心痛，将她往自己怀里紧了一紧，只含泪一遍一遍的重复着：“你真傻，娘娘，你真傻……”既然在那场浩劫中幸存下来，为何还要回来？和那位尉迟将军远走高飞，过平平安安的日子，不好么？
　　“那么你呢，你也能彻底忘却前尘，做你的风流才子么？”她依旧笑得美艳，这美艳里，几多凄凉与绝望。
　　杨义宣别过脸去，再也不忍直视她，半晌，才默默垂下头去，叹道：“娘娘，你要夏白春红，真的是为了让王爷沉迷享乐，消磨心志么？其实，王爷他从来就没有什么野心，一直以来，不过是想自保而已。”
　　阳阿离一面伸出手去，无力地抚摸着他那张男女莫辩的美人脸，一面喃喃说道：“我知道啊，所以才要逼迫他啊，让他知道，即使住进了世外桃源，也会有人不放心，让他不得安宁，逼得他不得不反。”
　　“娘娘，你，希望王爷反？”杨义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的想法，竟然同令狐雄一干人不谋而合，他知道，再追问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就为着她是阳氏唯一幸存下来的女儿，他也要护着她走下去，再也不能回头，那种清风明月，超然恬淡的生活，就此终结。
　　改造桃源村的工程如期进行，整个夏天，赵王府成了帝都最忙碌的亲贵府邸，全城最出色的工匠与园丁在桃源村进出聚集，工部更从民间招募了几十名杂役，搬运活树荷苗，日夜围园筑景，忙得热火朝天，因闲杂人等众多，赵王与侧妃的居所已挪至王府内院，杨义宣仍在书斋，以便随时察看进度，料理杂务。
　　此事早已传遍帝都，周帝在宫中听见消息，手中的朱笔在奏折上顿了一顿，冷冷地说道：“老六向来标榜节俭，如今也知道贪图享乐了，娄氏也不阻拦——”
　　孟无为长叹一声，回道：“据细作回报，赵王妃已被王爷冷落别院很久了，现在府中众人竟是唯侧妃之命是从，连王爷本人，也要看侧妃眼色行事。”
　　周帝闻言将朱笔猛地一掷，站起身来，负手看向窗外，恨恨道：“老六好歹也算是当世英雄，朕防备他十年，尚不能将其完全掌控，这小贱人竟有如此手段？上回皇后炮制出‘白羊为阳’，不能令子楚对她疏远，朕下旨令她斋戒，子楚竟然走去佛堂相伴，这一向看来，倒好像朕成全他们越发恩爱。”
　　孟无为缓步走到周帝身后，淡淡说道：“依老奴所见，王爷能受侧妃梭摆，对陛下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侧妃是陛下的人，有她在王爷身边看着，陛下不是省心不少吗？”
　　“话虽如此，”周帝摸摸嘴角的胡须，到底心有不甘，咬牙说道，：“那般娇嫩的美人，就白白便宜了老六么？朕每每想到，小贱人与老六日夜行乐，朕的心就——”
　　孟无为的脸上，飞快地略过一丝嘲讽之色，旋即凑上前去，慨叹道：“江山美人，陛下总要有所取舍，王爷在军中的威望尚在，万万不可为一女子激怒了他。”说着又压低声音，道，“陛下若是思念阳妃，可以再寻借口将她召进宫来……”
　　周帝的脸色总算有所缓和，思忖了片刻，道：“朕总是气不过，要给子楚一点教训，想修园子与贱人寻欢作乐，哼，没那么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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