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是夜，阳阿离正在房中沐浴，不多时京儿便从外面进来，一面往她身上轻轻洒水，一面低声说道：“杨大人命小山来传话，花救活了。”
　　阳阿离微笑不语，半晌才说道：“宣郎真英才也，京儿，你好福气。”
　　“娘娘又取笑奴婢，”京儿绯红着脸，有些自卑地回道，“奴婢不配。”
　　“不要如此。”阳阿离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为人嘴硬心软，难得性情至纯，没有太多私心主意，这正是你的好处。”
　　京儿抿嘴一笑。这时，又见小萱从门外打水进来，回说王爷已经回来，却是歇在书房里了。
　　阳阿离听罢，想起白日间萱草丛中的故事，不禁面上一红，沐浴更衣完毕，便亲自捧着事先备好的参茶，去书房见子楚。
　　此时子楚正在灯下书写奏折，见到阳妃进来，便怔怔地放下笔，再也写不下去。
　　那小娘子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周身只在浅粉苏绣裹胸和白色寝裤外披了件薄薄的素帛，婀娜身姿一览无遗，显然是刚刚出浴的模样。
　　“郎君写甚么呢？”她轻启朱唇，一面笑盈盈地移步过去。
　　刚刚放下托盘，子楚便一把拉她坐到了自己怀里，阳妃一眼略过那写了一半的奏折，便讶异道：“王爷，你要辞去礼部尚书一职？”
　　子楚的脸此时正在那羊脂般的粉颈间流连，闻言便停下来，凝视着她的美目说道：“我历来想做个闲散王爷，如今挂着两部尚书，还有宫城禁军军务，事多冗杂，不如摘去一顶官帽，倒还能多陪陪小娘子，阿离，你不欢喜么？”
　　阳阿离细细思忖，猜到大概是杨义宣出的韬晦之计，也不说破，故作娇嗔道：“既是如此，何不把吏部和禁军的官帽一齐摘了？再举家前往封地，奴家与王妃姐姐一起陪郎君耍子，乐得逍遥自在。”
　　“这个主意好啊，”子楚拿手去捏她脸蛋，调笑道，“我立即照办，在折子上多添几句就是了，不过，你现在就去找你王妃姐姐，就这身装扮，邀她一同来耍子，如何？”
　　“郎君也学坏了啊。”阳阿离生气地从他怀中挣脱，几步转到门前，又回眸一笑，“奴家不再耽误王爷正事就是，——参茶不要忘记喝。”
　　子楚满心甜蜜，只呐呐地应了，呆呆地望住她离去的倩影，良久回不过神来。
　　却说阳阿离刚掩上门出去，便见门外子楚的小厮方玉从窗下飞快地闪开，见她出来，又慌慌张张地垂下头躬身施礼，阳阿离心中一动，也不理会，正好吴嬷嬷提着灯笼迎面走来接她，两人便相携而去。
　　这夜没有月亮，屋顶上只有漫天闪烁的星子，阳阿离坐在窗下，拿着梳子梳头，她的头发很长，如飞瀑般直落到腰际，一面梳一面望着窗外依稀可见的密密的星子，忽的面无表情地说道：“嬷嬷，你知道么？今日是我十六岁生辰。”
　　吴嬷嬷正拿着靶镜站在她的身前，闻言便讶异道：“娘娘的生辰，内务府有记载，应是下月初六，娘娘，您——”
　　阳阿离悲哀地一笑，也不解释，瞬间恢复了理智，冷冷问道：“你今日去城外，事情办的还顺利么？”
　　吴嬷嬷忙道：“奴婢已经依照娘娘的吩咐，把银子交给迟爷了。”
　　阳阿离疲惫地点点头，忽地又问：“他没有说什么吗？”
　　吴嬷嬷迟疑了片刻，方道：“迟爷问了娘娘的近况，又特地嘱咐了奴婢一句话。”
　　她一面回报，一面观察主子的脸色，果然，阳阿离听见这话，便眼前一亮：“什么话？”
　　“迟爷命奴婢回去给娘娘煮一碗尘溪阳春面，可奴婢问遍整个王府，也没人会做。”
　　吴嬷嬷话刚说完，便见阳阿离手中的梳子啪地一声落地，这位已经成功将桓周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绝代佳人，就这样，像个孩子似的，趴在琴案上放声大哭，那是压抑了许久突然爆发的哀哭，是伤心，是悔悟，还是缅怀与绝望，谁也说不清楚。
　　“娘娘，”吴嬷嬷不知该如何是好，小萱与京儿也被这哭声引来，欲要上前，都被吴嬷嬷拉住了。
　　“我们先退下吧。”见多识广的老嬷嬷，带着两个茫然失措的小丫鬟退了出来，侧妃，终究还是个孩子，她的身上，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背负了多少常人难以理解和承受的苦痛，也许，只有这个孩子自己清楚。
　　三个人在门前守了许久，里面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抽泣，小萱忍不住便推吴嬷嬷：“娘娘这样哭，倒是为什么呢？嬷嬷，你回来就说要煮阳春面，是不是娘娘想吃啊？”
　　吴嬷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正在这时，便看见赵王在小厮方玉的引领下迎面走来。
　　子楚见三人立在门前打转，不禁疑惑道：“娘娘已睡下了么？”
　　吴嬷嬷与京儿一时怔住，垂首不语，小萱最为机灵，便上前回道：“回王爷，娘娘在里面哭呢，大概是为了吃不上阳春面的缘故。”
　　子楚莫名其妙，只听见“娘娘在里面哭”几个字，急的抬脚就要推门进去，吴嬷嬷见瞒不住，怕子楚进去又生事端，忙拦住他，掩饰似的回道：“回王爷，都怪奴婢多嘴，娘娘生在虢州，没有吃过阳春面，奴婢今日看娘娘胃口不好，就说了一句扬州的尘溪阳春面很可口，娘娘就起兴要吃，可寻遍王府，也没一个扬州人。”
　　子楚半信半疑地点头，思忖片刻，便转身吩咐方玉：“本王记得霍仕武是扬州人，他家里必有扬州厨子，你派人火速赶到他府中去，传个厨子过来，半个时辰后，要让娘娘吃到正宗的尘溪阳春面。”
　　方玉瞪大眼睛，吞吞吐吐道：“王，王爷，这不好吧，这都什么时辰了？”深更半夜去敲朝中大将的门，就为了借一个厨子讨好自己的爱妾，这也，太荒唐了吧。
　　“那你还有什么好办法么？”子楚大怒，“还不快去？！”
　　方玉吓得周身一颤，忙不迭地去了，身后吴嬷嬷三人，也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
　　帝都，霍仕武府邸。
　　已至深夜，右威卫大将军霍仕武还在为右卫军走马换将，处州军旧部前途未卜的事担忧不已，正独自坐在花厅饮酒，忽听得前院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本能地走过去看，竟是赵王府总管霍安，带着几个人星夜来访。
　　霍仕武立即掷了酒杯，整整衣冠如临大敌，本以为赵王府出了什么大事，一问才知，只是问他借个扬州厨子，霍家众人无不惊愕万分，那霍安本与霍家沾点远亲，便如实将侧妃要吃阳春面的事说了，霍仕武本来就饮了不少酒，加之早对阳妃恨之入骨，当即勃然大怒，拔剑出鞘，指天骂道：“妖妇，行此荒唐之事，好好的王爷，给你带累得还不够么？”
　　“将军，你喝醉了——”霍夫人见他骂的不像，慌忙拉住了他，又向吓坏了的霍安等人告道，“总管莫在意，将军今夜多饮了几杯酒，我们这里厨子都是扬州人，借几个都成。”
　　霍仕武哪里肯依，兀自跳脚吼道：“她要吃阳春面，好啊，夫人你亲自过去下厨，多下砒霜毒死妖妇，我与你一同向王爷自刎谢罪。”
　　霍安等人见闹的不好，也不再多做停留，火速拉了那才穿好衣服前来的厨子，骑马飞奔而去。
　　桃源村。
　　子楚亲自捧了做好的热腾腾的面走进房去，但见侧妃独自坐于窗下发怔，脸上犹然挂着泪痕，子楚走到她身前，像寻常百姓家的丈夫一样，举案齐眉，讨好似的笑道：“夫人，你要的面来了。”
　　阳阿离转过身来，见状不禁掩唇失笑：“王爷，你做的么？”
　　子楚收敛了笑容，将面置于桌上，过来揽住她的双肩，柔声说道：“是霍仕武家的厨子做的，你过来尝尝，若合胃口，我也学着做给你吃。”
　　阳阿离听罢，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也不知赵王如何这么晚还能把霍将军家的厨子捉来，只为了讨自己的欢心，心中不禁一痛，痛过之后，又生出些许欢喜。
　　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打竹叶的声音一时密集，一时稀疏，两人挨在一起吃面，先是一个人吃，另一人看，渐渐地，变成女子扬起玉手喂给对面呆看的男子，赵王只觉竟是从未品尝过的美味佳肴，将剩下大半吃了个精光。
　　阳阿离撑着下巴专注地凝视着他的吃相，眼前又变得模糊起来，影影绰绰里，子楚与尉迟春两张脸重重叠叠，令她不能分辨。
　　第二日，子楚便在早朝上递了辞官的奏折，不想周帝竟没有别的话，只面带厉色地应了一个字：“准。”
　　一时庭上众官员无不面面相觑，心中竞相揣度，陛下近来，对赵王的不满已经越来越明显了，赵王主理礼部已有数年，并无大的错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陛下竟然无半句褒扬，连场面上的挽留之词也懒得多说，足见帝与王之间的嫌隙已深，究竟是因何至此，却没人想的明白。
　　此时赵王夜拿扬州厨的事已经传遍，官员们立即将两件事联系起来，退朝之后，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议论起赵王与那位阳姓侧妃的闺房之乐来，都道赵王为了陪伴美人，已摘了一顶官帽，只怕再过几天，吏部尚书的官帽也不想要了，真就成了风流闲散王爷了，归根结底一句话：英雄难过美人关。
　　霍仕武与令狐雄等处州军旧将听见，个个气得七窍生烟，几个人相约于帝都酒楼，饮酒解闷，霍仕武先就攥紧酒杯，咬牙切齿道：“贱妇，小白脸，真恨不能——”
　　令狐雄知他骂的是阳妃与杨义宣，亦面色凝重地点头说道：“杨义宣还好说，这些年为王爷出力不少，王爷此次辞去礼部尚书，大概也是姓杨的出的韬晦之计，我只看不惯那股将王爷迷得神魂颠倒的祸水，王爷本就怀有退隐之意，倘若就此沉溺女色，就更加不会听从我等图谋大事。”
　　“温柔乡，英雄冢。”吏部白大人凑过来，好奇地问道，“王爷向来不是好色之徒，这阳小娘子究竟是何等绝色，竟能引逗得王爷如此？”
　　令狐雄与霍仕武听见问，相互对视了一眼，令狐雄倒是没什么反应，霍仕武咳咳两声，神秘地说道：“我们在桃源村见过一次，确实生的美艳，你还记得白羊为阳么？连皇后都想除掉的女子，不一般哪。”
　　白大人给这一提醒，似乎恍然大悟般，忙道：“你们还记得王爷大婚那日，吴王殿下说过的话么？他说我们王爷，当了乌龟也未可知，莫非此女竟是陛下的人，安插到王爷身边，故意消磨王爷心志？”
　　霍仕武等人一听，均觉大有道理，令狐雄点点头，扫视了一遍众人，突然定睛说道：“若真是如此，我等就是赔上性命，也要除掉祸水，不能教她坏了多年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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