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萱草丛里，子楚安慰地按按阳妃紧握着扇柄的小手，柔声安慰：“阿离，你先回桃源村，我且去看看。”
　　阳阿离也不言语，待子楚走远，吴嬷嬷过来，伸手取下那把遮面的宫扇，看见的，是一张不胜娇羞的胭脂芙蓉面。
　　赵王府，锦堂。
　　子楚已重新更衣梳洗，走到正堂一眼看见魏照跪在中央，便向一旁落座的令狐雄等人喝道：“此人因何在此？莫非你们都是前来为他说情的么？”
　　令狐雄等人忙起身撇清道：“回王爷，我等前来另有要事，与这魏大人不是一道的。”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本王滚出去！”子楚正好一腔闷火无处发泄，闻言便指魏照大声喝斥，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王爷，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姗姗来迟的杨义宣。
　　杨义宣进门之后，先看了魏照一眼，又向赵王抱拳说道：“王爷，先让魏大人起来吧，听听他怎么说。”
　　子楚见他竟有维护魏照之意，心下十分纳罕，但他一向对杨义宣言听计从，也不疑有他，便点头应允。
　　魏照马上把请罪折子举过头顶，由杨义宣转交与赵王，子楚略略看过一遍，不禁讶异地看向他：“你要辞官？”
　　魏照立即哭得涕泪交流，言辞恳切地说道：“王爷，罪臣有负王爷信任，罪臣如此昏聩不查，哪敢再忝居礼部侍郎一职？望王爷恩准。”
　　子楚皱眉说道：“你要辞官，也不用问我，自己递折子向圣上请辞就是。”
　　令狐雄等人本有要事同赵王商议，也被魏照哭得甚不耐烦，右威卫大将军霍仕武先就开口附和道：“王爷所言极是，魏大人，王爷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你还想连累王爷不成？”
　　魏照忙哭着驳道：“霍将军误会下官了，一日是主，终身是主，这一向臣在王爷手下办事，早把王爷当成终身效忠的主子，臣想要辞官，当然要先请示王爷……”
　　子楚给他弄得哭笑不得，正欲说话，杨义宣便率先说道：“王爷，魏大人虽然行事有些糊涂，但对王爷忠心可嘉啊，臣以为，王爷应当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此言一出，不禁子楚深感奇怪，连一旁冷眼旁观的令狐雄等人也纷纷向他侧目，令狐雄等人心中俱想，我等与这杨义宣共事近十年，也没见他偏帮过谁，今日怎的如此维护这姓魏的？
　　子楚越发猜不透个中原委，只得留下奏折，让魏照先行退下，这里令狐雄才起身说道：“王爷，眼下这事，还是由霍将军禀报为好。”
　　霍仕武便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地将近来军中的变故说了，原来，自正月以后，周帝就在暗中调换右卫军将领，五府三卫之中，陆续被撤换的将军、校尉、参军总共就达九人之多，这九人之中，有七人是处州军将领出身，也就是赵王旧部，而填充进来的，都是去年武举之后在吏部候选的举人，与此相反的是，左卫军部署丝毫未动，可就在今晨，周帝又下旨意，左卫大将军颜高调任海疆，威远将军宁元锋继任左卫大将军。一时两卫军上下哗然，宁元锋才年过二十，如今要与年愈不惑，经验丰富的霍仕武平起平坐一同掌兵，别说右卫军不服，连左卫军诸将都对他心内存疑，多有妄议朝廷近来重用外戚的微词。
　　子楚听到这里，眉峰紧蹙，诧道：“我主理吏部，怎么选任候选武举之事，我竟一无所知？”
　　令狐雄等人旋即面面相觑，众人心中俱想，王爷近来迷恋侧妃，哪里会留心这些小事？但又不能当面说破，令狐雄便道：“选任武举那阵，王爷忙于世子从军的事，自然不曾留心。”算是给了赵王一个台阶下。
　　杨义宣看破他的用意，便略略点头，向赵王说道：“如此看来，陛下近来倒是有意在针对王爷了？”
　　子楚神情凝重，默然无语。
　　坐在霍仕武对面的一位将军便叹道：“鸟尽弓藏，我等都是跟随皇上打江山的旧人，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不知何时会轮到我等。”
　　令狐雄下首的一位中年官员也随声附和：“是啊，当初诛灭昏君，建立新朝，我们王爷的功劳最大，如今，齐王、康王都去封地享福去了，连远支的吴王，带领众部在江南也是富甲一方，皇上将王爷扣留在京，安的什么心，谁人不知？这些年，王爷担惊受怕也就罢了，如今还要被寸功未建的外戚骑在头上，天理何在？”
　　“是啊，如此倒不如去封地就藩。”除杨义宣，令狐雄，霍仕武三人之外，剩下的五六人纷纷义愤填膺起来，还有人嚷道，“留在这里，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住口。”子楚猛然一拍桌案，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前往封地就藩，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则周帝不许，二则这么多年来，他虽早已功成身退，想要做个闲散王爷，但众部署拥立之心一直未死，他一旦就藩，手中真正掌握了封国的军队，那些想要封侯拜相的旧部，势必将他再次推到皇权的风口浪尖之上。
　　“诸位都糊涂了么？”令狐雄看了看赵王的脸色，向着众人从容说道，“如今陛下正在掣肘王爷，你们竟然逼着王爷此时就藩，不是令陛下更加生疑么？”言下之意，这个藩还是要就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杨义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封王就国，是朝廷的体制，但就与不就，还是在于陛下。并不是王爷想何时去封地，就能去的了的。”
　　令狐雄听出他在针对自己，立即争锋相对：“杨大人，依你之高见，我等这些跟随王爷出生入死的人如今该当如何？”意指杨义宣并非赵王旧部，只是坐享其成，不配在这里高谈阔论。
　　杨义宣也不理会他，只向赵王谏道：“王爷，非常之时，更当隐忍，明日，臣就代王爷前往宁府贺高迁之喜。”
　　赵王赞许地点点头，又向众人言道：“杨大人所言有理，你们也都要前去贺喜。”
　　众人心中有气，面上也只得答应，杨义宣又道：“现今王爷只有明哲保身，诸位要行为收敛，勿要再添麻烦，各位中间有才能平庸，德行有亏的，不能担任现职的，也最好像魏大人一样，自行请辞，王爷不会亏待各位。”
　　“杨大人，这话错了，”令狐雄立即不阴不阳地回道，“才能平不平庸，德行是否有亏，不是你一人能说了算的。”
　　杨义宣也不客气，白了他一眼，索性说开了道：“就拿此次皇上调换的七个人来说，全部都有克扣士兵粮饷，苛待下属的劣迹，其中有一人，是吏部白大人的妻族，屡屡当值时酗酒生事，还有一人，据说还是令狐侍郎的近亲，竟有命案在身。”
　　令狐雄一听，立即说不出话来，吏部白大人恰好在座，也慌忙垂下头去。
　　赵王听罢，半晌才感慨道：“我这些年竟是坐在井里，你等如此行事，我竟一无所知。”说着又知会众人：“一切按杨大人说的办。”
　　众人退下之后，赵王单独留下杨义宣，却是询问他魏照之事。
　　杨义宣沉默良久，想到侧妃送他的那朵残花，心内纠结良久，才缓缓说道：“王爷，您可知魏照书法闻名天下，但他还有一个才能，也是出类拔萃的，您知道是什么吗？”
　　赵王不屑地哼了一声，道：“难道是溜须拍马？”
　　“非也。”杨义宣低声说道，“是善于敛财。”
　　赵王不禁失笑，道：“你直说他贪渎受贿罢了，这点我也略有耳闻。”
　　“王爷，” 杨义宣郑重说道，“他可不是只会受贿，魏氏一门，本是江南大盐商，到了魏照这辈，他因为才学出众，才从前朝科举出仕，魏照本身就精于经济之道，善于开源节流，礼部向来是个花费大，亏空大，讲排场，费力不讨好的烂摊子，但自从魏照上任以来，不仅填补了上任的亏空，排场越办越大，钱却越花越少。”
　　赵王点头道：“我倒是听过，他把礼部的采办差事转卖给江南富商，从中捞取好处。”
　　杨义宣见他有听进去之意，又补充道：“诚然，此人德行有亏，是个奸猾小人，但王爷身边，正好缺这样善于理财的人才。——户部，我们不是一直没有可靠的人么？”
　　赵王听罢，眼神一凛，很快陷入了沉思。
　　杨义宣察言观色，知道赵王已经采纳了他的建议，很快放下心来，又向赵王说道：“王爷，如今陛下有意打压王爷，王爷一方面要韬光养晦，另一方面要设法帮皇后那边的人造势，须知他们被抬得越高，王爷就越安全，此为移祸江东之计。”
　　赵王赞许地点点头，片刻，又疑惑不解道：“这一向也怪，凭我怎样恭顺谨慎，陛下却总是待我阴晴不定，也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就是上回皇后设计陷害侧妃，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终究小娘子地位低微，并没妨碍到皇后甚么，即使要坏我名声，也犯不着拿小娘子做法。如此下去，大概真的只有就藩一条生路了。”
　　一席话说得杨义宣心惊肉跳，看到这位正直纯良的王爷渐渐陷入那女子编织的温柔罗网而不自知，心中大为不忍，但又不能说破，在赵王身边十年，他第一次做违心的事，今后还要继续做下去，也不知是对是错，因为他同样陷入了居心叵测的迷局，莫名其妙成为这局中的一枚棋子，身不由己，更不知何时了局，这是一场一个女子与一个王朝的博弈，到头来是输是赢，每个人都会伤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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