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当书房里只剩下侧妃与桓凌二人时，桓凌暗暗掐了自己一下，确信不是在做梦。
　　这是自净湖相遇之后，他们第二次独处，少年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坐在床上，垂着头，羞涩与幸福无处隐藏。
　　所幸他还病着，她竟然脱下斗篷，用那双纤纤玉手为他重新倒了一杯热水。
　　“庶母，孩儿不敢。”他应答得那样紧张，不敢抬头，也不敢去接。他刚才还凶了她的丫鬟，此时恨不得自己扇自己耳光呢。
　　阳阿离将茶碗放在床前的小凳上，走开几步，倚靠在桌旁，半晌才轻启朱唇：“世子大人，你一向是孝顺的孩子，你可知道，适才王爷刚上朝去，你母亲就来找我，希望我劝你谨遵父命，去凉州从军。”
　　“我母亲？”桓凌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我也十分诧异。”阳阿离直直地盯住少年的眼睛，令桓凌瞬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压迫，她说，“你母亲告诉我，我与你虽有母子之名分，但年纪相仿，我说的话，你一定会听。”
　　桓凌别过脸去，有些慌乱道：“母亲她，真的这样说？”
　　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桓凌脑子一热，也顾不了许多了，只望着她，话中有话地追问：“那你呢，你真的想我去吗？”
　　阳阿离略一皱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理不出头绪，想了想，便义正词严地说道：“世子大人认为凉州不该去么？男儿立于天地之间，自当以家国百姓为己任，更何况，你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当今天下，凉州战事最多，正是你建功立业的好去处啊。”
　　桓凌一阵落寞，呐呐道：“如此看来，你是希望我去的了。”
　　阳阿离皱起眉头，心道，果然是没有用的，这孩子心地固然好，但性格懦弱，哪有半分像他那智勇双全的父王？桓氏子孙，不过尔尔，难成大器……
　　想及此处，也不愿久留，便淡淡说道：“王妃的嘱托，我已经办到，在此多有不便，先告辞了。”
　　她披上斗篷，头也不回地离去，只余下一阵香风，裹着开门那一瞬间灌进来的寒气，一齐侵袭过来，带给懵懂少年彻骨的欢喜与刺痛。
　　太平十年，暮春，赵王世子桓凌，以军中小校的身份，随从凉州刺史殷麒千里出塞，远赴凉州卫。
　　日暮东风紧，花叶几凋零？问君何时归，长亭人不语。
　　赵王、娄妃以及杨义宣等人直送到帝都郊外，桓凌一身戎装，端一杆长枪，神情坚毅，英姿勃勃，似是长大了些许，娄妃自是涕泪交加，赵王与杨义宣也无只言片语，桓凌跪下向着三人拜了三拜，也无豪言壮语，末了，只道一声：“孩儿去了。”便骑上战马，策马扬鞭追逐先行的殷麒一行而去。
　　长亭送别，最想见的那个人，终究没有来。
　　首铠上的红缨随着战马疾驰而飘动，手不意间触碰到腰间系着的玛瑙玉佩，又是一阵心旌摇荡，这是临别那晚，她的丫鬟小萱悄悄跑到他房中交给他的，他岂能再辜负她的良苦用心？千里征途只为卿，不破匈奴誓不回。
　　鸿蒙书斋。
　　杨义宣回来的时候，小山便拿给他一封书信，告知他，迟春不辞而别。
　　信上只书了没头没尾的八个字：“代为周全，后会有期。”
　　杨义宣细细思忖，忍俊不禁，心道：这迟春也是多虑了，以侧妃那样聪明，还用得着我代为周全么？又一想，不对啊，这迟春原本是为侧妃而来，如今突然离去，定然是受命于侧妃，去办甚么重要的差事去了。
　　是何差事？杨义宣想了半晌，一个可怕的猜测瞬间窜上心头，世子刚走不远，迟春要是去暗杀世子，以他出神入化的武功，谁能抵挡？侧妃如今称霸王府，倘若世子遭遇不测，她再诞下子嗣……
　　越想越可怕，连茶也不喝了，风风火火便往桃源村赶去。
　　桃源村里，京儿正在房中拣选着花瓣，预备侧妃晚间沐浴所用，看见小萱魂不守舍地提着花篮回来，忽一眼发现了她腰间的异样，不禁狐疑地问道：“你玉佩呢？”
　　小萱把花篮放在她面前，无精打采地应道：“姐姐吩咐什么？”
　　“我问你腰间的玉佩呢，娘娘上回赏你那个。”京儿气得提高声音，又补充了一遍。
　　小萱这才听清了，慌忙别过脸去，掩饰道：“丢，丢了。”
　　“丢了？”京儿气得抬手就打了一下她的手臂，骂道，“小蹄子，那样名贵的玉佩，说丢就丢了，你当咱们娘娘有金山银山，让你断送呢。”
　　小萱兀自心烦，忍不住回嘴道：“如今王爷偏疼娘娘，她要什么没有，还在乎一块玉佩？上回元夕赴宴，皇上皇后赏赐的不用说，连太子和公主也赏下不少珠宝，都是嬷嬷收着。”
　　“好哇，你还顶嘴咧。”京儿气得浑身打战，抬手又欲打去，忽听门前吴嬷嬷的声音传来，“放肆！”
　　两人都站住了，吴嬷嬷便走过来，凌厉地扫了小萱一眼，又对京儿说道：“大白天的磨牙，娘娘在那边都听见了。”
　　京儿气鼓鼓地没言语，小萱也觉后悔，不敢再说话，吴嬷嬷又道：“杨大人来了，京儿，娘娘叫你去倒茶。小萱留下。”
　　京儿一听，脸上立即现出惊喜羞涩之色，转身去了，这时吴嬷嬷才坐下来，一面拣选着花瓣，一面说道：“小萱，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丫鬟。”
　　小萱立即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说道：“嬷嬷，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吴嬷嬷没有看她，只意味深长地说道：“娘娘是做大事的人，有些小事，她自然不放在心上，但是，这里到处都是眼睛，娘娘看不到，别人也看不到么？老身奉劝你一句，做奴婢的，忠于主子最是要紧，倘若办不好差事，净添乱去了，这个当奴婢的，不如去死。”
　　她说着，便当着小萱的面，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捏成了碎屑：“你懂了么？”
　　小萱心惊胆颤，眼神惊恐地连连点头。
　　吴嬷嬷便站了起来，说道：“娘娘很喜欢你，只要你忠心办事，有朝一日，你想要什么，就像那块玛瑙玉佩，还不是娘娘一句话，罢了，你自己想去吧。”
　　桃源村，院中，阳阿离与杨义宣分宾主坐下，相对饮茶，所有闲杂人等，已被遣退，只有吴嬷嬷在近处望风侍候。
　　此时恰有微风拂过，吹的竹林中细叶簌簌有声，阳阿离抿了一口清茶，以扇掩面，莞尔一笑道：“万千花树之中，我并不喜竹，枉自高且直，其实腹中空。”
　　杨义宣心中有事，勉强笑笑，借机说道：“娘娘的见解，倒也独特，世人皆赞竹子品性高节，独具贞心，正如娘娘，世子，都是这一类人，本是天之骄子，又有一颗赤子之心，难得难得。”
　　阳阿离不知他如何又扯到桓凌身上，便笑道：“世子的禀性，不像王爷，也不像王妃，倒也奇怪，我倒是很喜欢这孩子的。”
　　杨义宣见她从容洒脱，谈吐间不像是作假，先前的担忧便一扫而空，笑道：“娘娘能如此想最好，世子对娘娘一向尊重孝顺，与生母无异，他此番从军，也多得娘娘劝导，不过，世子刚走，迟大侠以为自己无用武之地，竟然不辞而别，让微臣好生惋惜。”
　　阳阿离这才明白，绕了半天，他原来是想探问迟春的下落，她亦想借机把一些事同她说个明白，索性冷笑一声，说道：“大人何必兜圈子，直说也罢，迟春的来历，想必你也猜到八九分了吧。”
　　杨义宣释然一笑，故作神秘道：“猜到了，但不敢相信，这个猜测，如果坐实了，很多人会掉脑袋的。”
　　“掉脑袋啊，好哇。”那女子站起身来，轻摆着杨柳腰，妖娆地走到他的身后，伸出玉手，指尖暧昧地滑过他的脖颈，“那我们一齐掉好了，美男美女齐斩首，那场面一定盛况空前。”
　　杨义宣大惊失色，低声说道：“你到底是谁？”
　　“你呢，你又是谁？”阳阿离桃色的双唇贴近了他的耳垂，缓缓说道，“你被赵王从帝都乱军之中俘获，进入王府时，只有十六岁，”她重新直起身来，似是在帮他回忆，“你从来没有哭过，是一个聪明绝顶的美少年，当时周军血战攻陷帝都，进城之后，兵勇如狼似虎，荼毒生灵，是你，向赵王献上安民十策，使都城的混乱迅速得以平息，自此，成为赵王的座上宾。”
　　杨义宣掩饰着眼底的不安，声音微颤：“娘娘从哪里听来这些陈年往事？”
　　阳阿离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这些是世人皆知的往事，但我更关心的是，这个帝都第一美男，究竟出自哪里，你的父母是谁？”
　　“你的探子没有告诉你么？”杨义宣痛苦地闭上眼睛，似是不愿陷入那段往事，“我只是城中一个落第秀才之子，父母死于乱军之中。”
　　“落地秀才之子？”阳阿离拿宫扇遮住半张脸，一阵冷笑之后，道，“你自己相信么？这般风华绝代的姿容，盖世无双的才华，优雅高贵的谈吐，还有，那首玉筑山人的《玉如意》，曲谱早已失传，分明只有前朝为数不多的王孙贵族中才有人识得。”
　　说罢她顿了顿，更加大胆地试探道：“我甚至怀疑，你是否姓杨。”
　　这时就见杨义宣猛地站起身来，用洞箫抵住了她的脖颈：“迟春呢，迟春真的姓迟么？娘娘，现今已是大周太平年间，就算你有尉迟家的御风宝剑，你以为，以你一人之力，还能翻云覆雨，改天换地么？”
　　两人已经心照不宣，阳阿离也早就孤注一掷了，慢慢拿下他的箫，逼迫道：“你认得那把剑，很好，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跑到赵王身边，把你的怀疑说给他听，我的人也会对你的身世一查到底，到时我们黄泉做伴；另一个，是从此与我共同进退，事成之后，你要什么，我能给你的全都给你。你若认为我办不到，就尽管一试。”
　　杨义宣眼中剧震，这个女子，远比他想象中的可怕千倍万倍。
　　他还有的选择吗？
　　十年来，他苟延残喘，不过是为了母亲临终前那句话，宣儿，你要活下去，不要想着报仇，只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好。
　　但是，这个女子的出现，注定令他从此不得安稳，他与她是那样相似，容貌，智慧，学识，可能还有着血缘之亲吧，怪不得，第一次见面，就有那种特别的感觉。
　　只有片刻的犹豫，他便跪倒在了她的身前，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义宣惟命是从。”
　　他还是不肯告知她自己的真实身份，阳阿离也不计较，总有一天，他会对自己心甘情愿地驯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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