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放肆！”周帝气急败坏道，“你竟敢在你父皇母后面前拔刀？”
　　“顾不得了。”桓微决绝道，“您早就不给孩儿生路了，孩儿也不在乎甚么忤逆欺君之类的话了。”
　　她生性刚烈，说的出便做的出，现场的空气顿时凝滞，谁也不敢说话，桓冲本来觉得好笑，却发现阳阿离在下面看着他摇头，便收了笑容，奶声奶气地喊道：“皇姐，你不要死啊。”
　　谁知荆阳公主听见这话，又把刀往脖颈推进了一些，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只宽大的手掌伸了过去，一把握住了锋利的刀刃，一点点往后用力掰，不多时，便有血顺着那手掌流下来，众人目瞪口呆，桓微又惊又怒：“殷麒，你——”
　　殷麒面不改色，恭敬地回答：“殿下金枝玉叶，怎能有丝毫损伤？”
　　“你不会痛吗？”桓微的语气渐渐缓和，顷刻间，美丽的眼中竟有无数复杂的情绪闪过。
　　殷麒略略垂下眼睑，两人第一次离得如此之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少女因着激动而娇喘微微的气息，心神早已迷乱，口中却不紧不慢地应对：“公主放心，臣久经沙场，这点痛，不算什么的。”
　　桓微赶忙扔下匕首，去看他伤势，展开那大手一看，却发现掌心满是厚厚的老茧和疤痕。
　　少女眼中剧震，她不是没有见过将军的手，她的父皇，皇叔都是武将出身，但是，殷麒还如此年轻啊。她抬起头，认真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对视，一种奇异的感觉升上心头，她突然发现，留着胡子的殷麒，也并不是那样难看。
　　“你……凉州，到底是怎样的地方呢？”她的语气已经变为温和了。
　　殷麒突然不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阳阿离在赵王点头默许下走了出来，向着帝后，公主深施一礼：“陛下，娘娘，殿下，臣妾愿意回答公主这个问题。”
　　“你？”皇后不屑一顾地斜了她一眼，“敢问赵王侧妃，你去过凉州么？”
　　周帝立即横扫她一眼，向着侧妃温和地说道：“侧妃解救太子，有大功于社稷，侧妃但讲无妨。”
　　阳阿离从容地点点头，道：“臣妾虽没有去过凉州，却听王爷讲过凉州的风物，愿以一首凉州乡野小调献与陛下、娘娘。”
　　周帝一听，龙颜大悦，当即点头恩准：“那就开始吧。”
　　皇后不禁又惊又气地看向娄妃，娄妃赶紧躲开她的目光。
　　只见阳阿离向着赵王身侧的杨义宣点点头，美男子便手拿洞箫走上前来，开始奏曲。
　　那侧妃浅浅一笑，曼声唱道：“红柳丝，香附子，戈壁万里胡杨枝，牧女归，扬清歌，痴痴缠缠连焉支，号角起，郎去矣，铁骑踏不尽胡尘，若有意，斩龙城，渺渺大漠展旌旗，若有意，共比翼，绿野逐兔到天际……”
　　一曲唱罢，众人恍若身临其境，唯见浩渺天地间，一双璧人在广阔绿野上策马驰骋，荆阳公主更是小脸泛红，心神离乱，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凉州么？
　　宁皇后注意到了公主眼中的震撼，心知一切计策都坏事了，竟然坏在姓阳的贱人一首勾魂摄魄的粗俗小曲上，很好，他们差人做《出塞词》，赵王就知道搞出个《凉州曲》，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赵王何时变得这么聪明起来？这样刁钻的主意，不像是杨义宣、令狐雄之流能想到的啊？到底是谁？
　　再看周帝，那直勾勾的眼光还没从小贱人的身上收回来，宁皇后心中恨极，转过脸，强作镇定地开口：“皇儿，赵王侧妃的回答，你还满意吗？”她特地加重了“赵王侧妃”四字，果然周帝极不自然地咳咳两声，脸色复又严肃起来。
　　桓微双唇微抿，好容易收敛心神，略略低头，答非所问道：“父皇，母后，殷将军手受伤了，可否传御医偏殿医治？孩儿，孩儿先退下了。”
　　其意不言自明。周帝先就大笑说道：“皇儿说的极是，来人哪，传御医。”
　　阳阿离见大功告成，便与杨义宣悄然退下，走过赵王身侧，忽觉指尖被碰触了一下，略一抬头，便对上赵王满含爱意和感激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饮宴继续，宾主尽欢，在周帝的主持下，赵王等人俱饮了不少酒，待到二更时分，周帝又下恩旨，着醉酒的赵王、世子、杨义宣等人留宿偏殿，荆阳公主又派人来传侧妃说话，阳阿离深知此番又有事故，心中厌恶至极，如坐针毡。
　　公主见召是真的。不过她只在那宫里呆了半个多时辰，与桓微、桓冲姐弟二人玩耍说笑，说的多是凉州风物、战事，公主又有意无意地询问她殷麒的为人，阳阿离只把先前在王府里想好的说辞背了一遍，公主只默然点头，待孟无为托辞来引阳阿离去柔颐宫，已是夜半时分。
　　殿中没有点灯，四周的炭炉里忽闪着火焰的红光，周帝从暗处鬼魅般冒出来，从身后搂抱住她，将她放到久无人气的，冰凉的床榻上……
　　这晚的月色并不明朗，黑暗中，周帝不能看到她仇恨的眼神，只觉得似乎和第一次有些不同，于是停下来，故意用怀疑的口气试探道：“斋戒这些时日，他有没有碰你？”
　　阳阿离面上冷笑，片刻方道：“皇上问的好，难道皇上在王府没有安插细作么？还要臣妾回答么？”
　　她只是依据常理，借机套他的话，周帝正在温柔乡中，哪里想到这层，阴恻恻道：“贱人，他那夜留宿佛堂，你侍奉得很尽心啊。”
　　阳阿离心中一惊，暗暗在脑中检视赵王身边众人，一面深思细作为何人，一面拿一双手臂勾住周帝的脖颈，吐气如兰：“臣妾不敢啊，皇上您想，这种事，是臣妾可以做主的么？”
　　这就是默认了，越发激得周帝眼中起火，脱开她藤蔓般的缠绕，冷冷道：“果然，朕已经老了，不及子楚青春壮年。”
　　阳阿离咯咯轻笑，哄他道：“皇上又在说孩子话了，臣妾一向敬重皇上为盖世英雄，开国圣君，王爷怎能及您万一？”
　　周帝摸索上她的脸，突然说道：“是啊，朕是开国圣君，你只能侍奉朕，不过，难道子楚就当不得开国圣君么？”
　　“他倒是想啊，”阳阿离横下心来，故意说道，“不过现下，也只是想想而已。”
　　此言一出，周帝大惊，紧紧捏住女子纤细的手腕，逼问道：“子楚当真有不臣之心？”
　　这是周帝的一块心病，自定鼎江山以来，他就派人监视子楚，但回报都说赵王只想安身保命，并无非分之想，莫非，这一切都是假象？
　　阳阿离见他已经生疑，心中窃笑，又把妖治的身体靠过去，伏在周帝身上腻声道：“皇上，王爷也只是在言谈间稍有怨言，说皇上重用皇后母家，忘了自家兄弟，别的倒没甚么。”
　　周帝听罢，立即想起细作所报赵王私会殷麒一事，又牵连起宴饮上众人争当凉州刺史的怪事，越发疑心子楚暗生异志，心中已有计较，片刻，才托起阳妃的下巴，切齿道：“好个水性杨花的贱人，怕朕处置你的爱郎，又替他掩饰起来，你可知朕一向有多看重这个弟弟么？现在为了你倒有些容不下他了，不如杀了你，免生事端。”
　　“这样啊，”只听那女子又是咯咯一笑，咬着他的耳垂嘤嘤道，“皇上舍得吗？”
　　怡德殿中，皇后意味深长地看着跪在座下的赵王妃娄氏，半晌才叹道：“王妃，本宫记得初次在军中见到你的时候，你正襄助端康皇后管理内眷，是那样一个泼辣有为的巾帼英雄，可如今……”
　　“此一时彼一时，臣妾已经老了。”娄妃只淡淡地回应。
　　皇后嘲弄地一笑，道：“是啊，我们都老了，只是本宫有句话，要提醒王妃，”她玩弄着指尖长长的护甲，幽幽说道，“你任由妖孽在府中横行，自以为如此就能明哲保身么？是啊，你还有世子，但她年轻美貌又占尽王爷宠爱，生下王子，不是迟早的事么？”
　　娄妃听罢，脸色微变，片刻才道：“世子名分早定，娘娘多虑了。”
　　“名分早定？”皇后的眼神突然变得凝重，眼底略过一丝凶狠，“名分这东西，难道不能更改么？”
　　试想当年，端康皇后也有两个儿子啊，也曾跟随父皇南征北战，但到底都没能活过二十五岁，一个在吴越战死，一个被雍军诈降的将领刺杀，端康皇后也因此郁郁而终，倘若让他们都活着，她的名分到现在还是昭贵妃，她的冲儿也只是个小小的亲王呢。
　　娄妃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听得心烦意乱，便匍匐下拜，说道：“多谢娘娘指点，臣妾定当见机行事。”
　　娄妃出了中宫便急于回府，坐了一乘小轿飞快地行至宫门，就见管家霍安、田嬷嬷等人在门前等候，坐上王府的车驾后，迟迟不见众人反应，便差贴身丫鬟绫罗去问，不想众人异口同声回报王爷有吩咐，侧妃尚未出宫，车驾一律不能移动，只气得绫罗等人无语以对，娄妃坐在车中亦是胸口发闷，想起皇后的话，对阳妃的恨意更深。
　　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侧妃的轿子缓缓行来，霍安等人呼啦啦迎上去，服侍殷勤，竟如众星捧月，那阳妃忽一眼看见王妃车驾冷清清地停在一边，便申斥众人：“怎么王妃姐姐在这里等了许久么？”
　　众人不敢回答，阳妃便缓步走过去，立于娄妃车前告罪，娄妃忍气回应，又不能苛责，一路无话。
　　翌日一早，赵王带着世子、杨义宣等人回府，众人骑在马上，且谈且行，子楚见桓凌有些神不守舍，便责怪道：“下月你就满十五岁了，还是不省事的样子，昨夜才饮了几杯酒就醉了，殷将军来寻你说话，你也不好生答应。”
　　桓凌垂下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是，子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你这个样子，叫为父怎生放心你去凉州建功立业？”
　　话音一落，桓凌猛地抬起头来：“凉州？谁要去凉州？”
　　杨义宣便在一旁笑道：“自然是你啊，世子，你终于到了能实现男儿抱负的时候了。”
　　桓凌一听，急的脱口而出：“父王，孩儿不去凉州，孩儿已经求准了霍大将军，去禁军右威卫。”
　　“胡闹！”赵王大声叱道，“去凉州是早已定好的，岂容你擅自更改？”
　　“定好？”桓凌突然提高声音道，“定好了孩儿也不去。”
　　说完便夹紧马肚，扬鞭策马而去，赵王亦挥动马鞭，正欲发作，杨义宣便扬手拦住他道：“王爷息怒，待微臣回府后慢慢解劝世子，晓以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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