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娄妃望着她，眼中剧震，说到这里，她如何听不出话外之音？暗想此女好生厉害，她们深宅妇人，不过计算拈酸吃醋，她的目光，竟能触及朝廷大事。她自认绝不是她的对手，又有把柄在她手中握着，看来目前只能暂且隐忍，任她作为。
　　于是忙作谦恭状，试探着问道：“妹妹，我自是听你的，再不受皇后唆摆，那供状——”
　　“何来供状？”阳阿离两手摊开，认真地说道，“从来就没有甚么供状。”
　　这话倒是真的，但娄妃终是不信，只当她以此拿捏自己，不愿给她，暗骂贱人狡诈，面上却和颜悦色，向她略施一礼，郑重说道：“那多谢妹妹了，姐姐的命，今后就在妹妹身上了。”
　　及至午时，子楚风尘仆仆地过来，陪阳妃用了些素斋，席间听阳阿离诉说王妃来过的事，子楚脸上显出一丝警惕之色，淡淡问道：“她来做甚？”
　　“自是来看望为妾。”阳阿离嫣然一笑，右臂一抬，露出一截如玉的皓臂来，朝着子楚晃晃，“郎君你看。”
　　子楚给她晃得心中微荡，才发觉她腕上的绿玉镯子极是眼熟，不禁嗫嚅道：“你这镯子……”
　　“是姐姐给的。”阳阿离笑得天真，欢喜得像个孩子。
　　子楚恍然大悟，想起这镯子是他多年前送给娄妃的，十多年的恩义，因此涌上心头，想到娄妃从前的种种好处，又比照如今的凶狠残忍，心中自是感慨，她为善为恶，只是为了他，他，终还是负了她。
　　“郎君，你怎么了？”阳阿离故意不解地问她，见他没有反应，便悠悠说道，“你要是想姐姐了，就去看看她吧。”
　　“啊？”子楚猛然清醒过来，惊讶地望着她，脱口说道，“你说甚么啊？你不怪她么？”
　　“姐姐做了何事？我要怪她。”阳阿离娇俏笑道，“况且，佛家讲求放下，我要放下，姐姐和郎君才能放下，不是么？”
　　子楚看她越发可爱，只柔声道：“你才多大，甚么放下不放下？”捉住她小手就是一吻。
　　赵王刚走，京儿就埋怨阳阿离：“娘娘，你一定疯了，为何要同王妃和好，她要杀你！”
　　吴嬷嬷也不解道：“就算示好王妃是缓兵之计，也用不着把王爷送回她身边去。”
　　阳阿离摇着宫扇，只是狡黠地一笑，这个游戏，越来越有趣，操纵一个迷恋自己的男人，并不是太难，但掌握一个将自己恨入骨髓的女人，进而控制整个王府，却要费一番功夫呢。
　　娄映兰，好教你知道，你的男人，已经任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呢……
　　这一夜，子楚一家三口才算聚在一起用了个晚膳。
　　子楚本是因着阳妃规劝，又念着旧情才来的，心中难免想到娄妃买凶杀人的事，自是心寒，才动了两下筷子，便自言自语道：“似乎不是从前的口味了——”
　　娄妃一听，忙分辨道：“王爷来的仓促，妾身来不及亲自下厨，所以……”说着又向桓凌使眼色。
　　桓凌却不理会她，只别过脸去，自顾扒了两口饭，起身说道：“父王，母亲，孩儿有事先告退了。”
　　说着转身走了，子楚便看向娄妃：“凌儿近来，倒是大有长进了。”
　　娄妃忙道：“听说自打拜了那位姓迟的练功师父，于文武学业上勤勉了不少，王爷该好好赏赐杨大人和那位迟师父。”
　　子楚赞同地点点头，心中又念起一事，说道：“我近来风闻一事，不知真伪，言说皇后有意将荆阳公主下嫁殷麒将军，你进宫请安可曾听见了么？”
　　娄妃等了半日，不见他提起供状一事，终于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个妾身也有听说，只是公主尚幼，殷麒将军又年长她十四有余，只怕做不得真。”
　　子楚早已不耐烦坐在此处，脱口说道：“妇人之见。”又想，倘或阳氏小娘子，又会是何见解？心中不自觉将二人相较，眼前浮起小娘子宜喜宜嗔的脸，已是神情恍惚。
　　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同娄妃拱手告辞：“夫人请自用膳，本王改日再来。”
　　娄妃留他不住，正自懊恼何处有说错话，身侧霓裳便恨恨道：“都是侧妃作怪，王爷才来了多久啊？”
　　娄妃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也不言语，只面对一桌残羹长叹一声，心道贱人没将供状交给王爷已是万幸，她又肯将王爷送来同她相聚，自己又有何话说？暂且宽忍吧，现今皇后也是豺狼之心，不可信任，自己势单力孤，除了暂且顺从贱人，又有何办法？虽是如此，却也不愿便宜了阳妃，寻思借进宫请安之机，把刺客失败的事透露给皇后，至于皇后如何裁处，便是皇后的事了，她再不插手便是。
　　鸿蒙书斋。
　　迟春心不在焉地审视着院中练剑的少年。
　　桓凌练的是入门剑法，招式简单，只有劈划挑砍几个动作，做起来却难，练到满头大汗，迟春看了一阵，终于开口喝道：“停。”
　　桓凌忙停住动作，身旁小厮青儿飞一般上前递过汗巾去，桓凌推开他，径直走到迟春面前问道：“师父，这几个动作我已经练了三日了，您看——”
　　迟春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抱着剑转身欲走。
　　“师父，您倒是指点一下我啊。”桓凌一下上前拦住他，急道，“我就是想知道，我何时才能练到师父那种境界。”
　　迟春轻蔑地瞪视他，冷冷道：“你身为世子，身边自有无数高手保护，用不着练武。”
　　“不，不是的，”桓凌越发着急，红着脸道，“我，我想像师父一样，可以保护别人。”
　　“别人？”迟春有些诧异，旋即推开他，冷哼一声，“这里没人需要你来保护。”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桓凌沮丧地站在原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青儿忙走上前去，谄笑道：“世子爷，您想保护谁啊？是不是远在凉州的殷小姐啊。”
　　“作死的奴才。”桓凌忽的大怒，骂道，“你若再提那甚么殷小姐，爷立即把你送进宫当太监！”不知怎的，近来他越来越不愿意面对这个宿命。
　　正骂间，忽的身后传来一声怯怯的女声：“世子——”
　　桓凌主仆猛然转身，却是侧妃身边的丫鬟小萱，桓凌立即眼前一亮，一面拿过青儿手中的汗巾擦汗，一面和颜悦色地问道：“是你啊，侧妃着你来的么？”
　　小萱略略低着头，一颗心怦怦直跳，泛红着小脸说道：“嗯，是，又不是，王爷现在我们那里，叫杨大人一起过去议事。”
　　“哦，”桓凌听得他父亲又在善因堂，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脱口说道，“侧妃不是在幽闭么？怎么父王还能时常出入佛堂？你要寻老师，自己寻去。”说罢自己也有些吃惊，羞愤得转身欲走。
　　小萱和青儿听得怔住，小萱更是心中一冷，忽的抬起头来，赶上去说道：“回世子，王爷虽常去佛堂，但与侧妃严守礼法，绝没坏了斋戒清规。另外，侧妃近来，还常常说起世子呢。”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谎，只是为了与他多说几句话，果然见到桓凌站住，脸色缓和下来，他示意青儿回避，自己带着小萱远远走到廊下，方才轻声问道：“你告诉我，侧妃是怎么说的呢？”
　　小萱心中绞痛，脸上却是那样认真：“娘娘说，迟师父那晚及时相救，分明是世子嘱咐过他，否则非亲非故，迟师父犯不着冒险赶来。娘娘心中，很是，很是感激世子。”
　　桓凌听得脸红心跳，其实他何曾嘱咐过迟春？但又不愿意否认，于是又微笑着问道：“她还说我什么啦。”
　　小萱编造的已经不着边际，但她何曾与他如此亲近地说话，只能任由自己错下去：“娘娘还说，世子近来勤勉练功，她知道了，心中很是欢喜。”说着说着，不禁问出自己心中想问的话来，“世子，听说殷小姐再有三年就过门了，是么？”
　　桓凌本来沉溺于小萱之前那番谎言之中，正自欢喜，忽听她问出这么一句，恍如兜头泼下一盆冷水，急得跳脚道：“是谁说的？没有的事，我还小呢。”又拉住小萱衣袖，恳切地说道，“你和侧妃说，再过半年，依照皇室的规矩，我就要正式前往军中建功，那个，我不会去凉州军。我要效仿殷麒将军，将军二十几岁了，都还没有成亲，堂堂男儿，尽忠报国最是要紧。”
　　凉州是殷家镇守，桓凌此言，是不愿与殷小姐完婚的意思了，小萱心中一甜，又问道：“那么世子会去哪里呢。”
　　桓凌道：“我想去右卫军，做天子近卫，这样，也近些。”他本想说离侧妃近些，但话到嘴边便知不妥，只模糊着混过去了。
　　善因堂前，子楚静坐在石桌前看书，阳妃在一旁烹茶，但闻得翠竹林中秋风簌簌，偶尔有几片粘着水渍的落叶无声无息地飘到桌上，两人各有所思，却都没有察觉。
　　阳妃只想，小萱怎么去了这么久？
　　正想间，子楚已放下书卷，起身走到阳阿离身前，微微俯身为她拿去发髻上停留的一片落叶，笑道：“夫人亲自烹茶，义宣也迟到么？”
　　阳阿离娇羞一笑，略略垂下头来：“妾的茶，只为郎君而烹，旁人岂能入我眼中？”
　　子楚调笑道：“义宣号称帝都第一美男子，也入不了夫人的眼么？”
　　阳阿离见他越说越不像了，也打算戏弄他一下，故意说道：“是啊，我正疑惑呢，杨大人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迟迟不见成婚，莫非有龙阳之好么？我听说，王爷一直与他相交甚笃呢。”
　　两句话说的子楚语塞，见她假意含酸，半真半假着恼的模样，却又看住了：“你生气的样子，也很美丽呢。”情不自禁将她一把抱住。
　　阳阿离见他忘情，心中也如小鹿乱撞，望着他，却又不得不推开他慢慢靠近的脸：“王爷，妾，尚在斋戒……”
　　子楚也惊觉自己的失态，慌忙与她分开，心中已把自己责怪了千万遍，从何时起，对这小娘子的渴望变得如此不加掩饰的强烈起来？莫非自己骨子里也是好色之徒么？
　　正尴尬间，却听阳妃冲着身后扬声呼唤：“嬷嬷，小萱还未回来，你去书斋看看。”
　　吴嬷嬷领命而去，走进门，远远看见廊下那双窃窃私语的小儿女身影，心中一动，故意走近前，两人竟没有发觉。
　　却听桓凌郑重说道：“娘娘那里要是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最先通知我。”
　　小萱红着脸回答：“是，世子。”
　　吴嬷嬷微微皱眉，故意大声打断二人：“拜见世子。”
　　两人吓了一大跳，桓凌先就窘极，正欲辩解，吴嬷嬷却径直指着小萱骂道：“小蹄子，这么久不见回，娘娘问呢。去见过杨大人没？”小萱又羞又怕，不敢抬头。
　　桓凌忙道：“嬷嬷别生气，是我叫住她说话，老师现在楼上高卧，不知可曾醒来，我上去帮你唤他。”
　　“不必了，”吴嬷嬷忽地意味深长地看住他，说道，“岂敢劳动世子大驾？奴婢自会请小厮通报，这些是奴婢的本分，奴婢向来知道自己的本分，不敢生出非分之想，若悖逆了本分，就是天理难容了。”桓凌只听得呆住，待两人离开许久，尚未回过神来。

《倾国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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