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彼时，四合院，娄妃衣衫单薄，独立合欢树下任凭阵阵冷冽的夜风照着脸上身上刮来，浑不觉寒意，不知何时，芳嬷嬷已悄然来到她的身后，低垂着头欲言又止。

　　“你来了。”娄妃口气淡淡的，似是若无其事。

　　芳嬷嬷暗叹一声，凑近主子面带忧色，嗫嚅道：“奴婢早就劝过王妃，这小妖精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可您就是不听，如今您瞧，王爷对她是随传随到，爱若珍宝……”

　　娄妃眼神一黯，忽的转过身来，抓住芳嬷嬷的袖口道：“怎么？王爷今夜又去了她那里？”

　　芳嬷嬷阴郁着脸，怨毒道：“是小萱那贱蹄子去请的王爷，说是那小妖精又是什么地方不好了，奴婢只见她们在喂炉子煎药，谁知是真是假？王妃您也见识过这妖精的招数了，小小年纪花样真多，真是天生的狐狸精！可比从前那个穿云厉害多了！”

　　“穿云？”娄妃一听这个名字，立即周身一凛，芳嬷嬷此时也反应过来，飞快地掩住了自己的嘴。

　　这个名字，历来是赵王府的禁忌，于娄妃主仆来说，更是罩在心头数年难以抹去的阴霾。

　　一阵阴冷的夜风骤起，风中似是夹杂着凄凄切切的歌声，恍若鬼魅降临般愈来愈近，娄妃二人难掩恐惧地四下望望，两人心有余悸地对视了一眼，用眼神传递了心中所想，还好，这一次，我们不必亲自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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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阿离再次醒来的时候，子楚已走多时，京儿小萱她们望着娘娘只是抿嘴笑，就连一向严肃的吴嬷嬷也忍不住多看了阳阿离几眼。

　　慌忙抢过一面靶镜自照，镜中是一张娇红压倒桃花的美人脸，低眉垂首，玉指轻抚脸颊，情不自禁地泛起阵阵小女儿娇羞。

　　“是躺在王爷的怀里睡着的呢。我们还忙着煎什么药呢，原来王爷才是医治娘娘病痛的良药……”京儿歪着脑袋望着阳阿离笑。

　　阳阿离转过脸去，又听到小萱没正经地羞她：“后来，方良他们来接王爷上朝去，王爷还舍不得走呢……”

　　吴嬷嬷无奈地摇摇头，半晌才回说：“有一件事还要请娘娘的示下，那芳嬷嬷昨儿夜里又跑出去了，娘娘您看——”

　　阳阿离闻言，片刻方收敛情态，思忖了一会儿，捋着鬓角的一缕青丝，缓缓道：“不用说又是告密去了。也罢，这府里人多嘴杂，就是设法料理了一个芳嬷嬷，还有张嬷嬷，李嬷嬷，咱们也顾不过来，且慢慢和她们周旋，看她们还有什么花招，”说着又有意无意地向着鸿蒙书斋的方向望望，低声自语道，“也不知他酒醒了没有？”

　　吴嬷嬷情知她的心思，忙回道：“奴婢已经着人去看了，回报说大人一早就急匆匆出去了。”

　　阳阿离闻言便诧道：“他不是不用应卯上朝么？这是去哪里呢？莫非……”想到这里嘴角便扬起一丝戏谑的笑意，他和人殴斗原本是为那个青楼女子，此番酒醒，自是去寻那红颜知己，叙未竞之风月去了……

　　思及杨义宣，难免牵扯到桓凌，这时才想起向吴嬷嬷问一句：“不知世子怎样了？还跪着么？”

　　小萱在一旁捧着净面的湿帕，闻言不禁红着脸垂下头去，阳阿离唤了她三声，她也毫无知觉。

　　京儿皱眉，噘着小嘴推推小萱：“你想什么呢，娘娘叫你。”

　　“哦——”小萱慌忙把湿帕递过去，阳阿离诧异着接过，一面轻轻拍打着粉嫩的脸颊，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少时你就去善因堂望望，看看世子怎样了，随便，给他带些糕点吧。”

　　小萱讷讷地点头，眉梢眼角难掩莫名的欢喜。

　　京儿狠狠地瞅了她一眼，谁都知道，娘娘是打算利用此事在府里树立贤良形象，但是这样重要的事怎么不派她去呢，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的啊，这小蹄子，凭什么，频频得到娘娘的青眼重用？

　　吴嬷嬷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将小萱的局促看了个真切，心中暗暗叹道：真是个傻丫头，和桓凌那傻小子一样，迟早……

　　于是，小萱手脚麻利地同京儿一起，伺候完阳阿离梳洗以后，就理直气壮地挎着昨夜那个小篮子，飞一般地奔向善因堂去了。

　　这回，桓凌没等她开口就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篮子里抓糕点，一面吃得津津有味一面还不忘递给小萱一个：“尝尝，很好吃。”

　　小萱双手撑着下巴，痴痴地望着世子开心的吃相，见状慌忙摇手：“奴婢不敢，这是娘娘一早亲自吩咐小厨房做给世子的，奴婢怎么敢吃？”明明是娘娘吃剩的糕点，违心地骗他，只是固执地认为，这样明眼人瞬间就能识破的谎言，他听了非但不会有半点怀疑，反倒会很欢喜愉悦，不是吗？

　　桓凌闻言脸颊一红，握着红豆糕的手骤然停在半空，少年的心中再次荡起层层涟漪，甜蜜与痛苦一齐涌上心头，倘若，她不是我的庶母，倘若，她不是父王的女人，倘若……

　　没有倘若，倘若，只是梦……

　　那么，就让他在梦里死去，朝朝暮暮，长长久久地远远守望着她，可以么？

　　“世子，您怎么了？”小萱拿小手在桓凌眼前晃晃，桓凌方才惊觉过来，接着一口一口咬着那块小巧玲珑的红豆糕……

　　小萱回到桃源村时，子楚也已下朝转来探望侧妃，阳阿离此时早已身心舒泰，但表面上仍作孱弱惊恐之态，不放子楚离开，却说子楚这两日上朝，周帝对他一改数日的冷淡，颇有重新器重之意，譬如中元节祖陵大祭的事，虽早有明旨不许子楚参加，可复又把诸多礼祭杂务交办给子楚处理，让齐王康王等人甚是眼热，满朝文武百思不得其解，就连子楚自己也诚惶诚恐，私下与幕僚商议，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了半日，都道君心难测，一说是西北不稳，皇上要倚重殷麒将军用兵，而殷麒的军队既是赵王的嫡系，殷麒本人亦是世子嫔的亲兄；一说是诸藩尚在帝都未去，皇上不得不利用赵王威慑诸王，赵王听罢心乱如麻，只想来桃源村避避清静，阳阿离何等人物，且一颗芳心此时尽系在子楚身上浑不自觉，只言片语之后，就默然离座，施施然微屈身子，轻启朱唇：“妾见王爷似有心事烦扰，又不敢多问，愿献上年幼所习琴曲一首，以悦君心。”

　　子楚自那日见识过她的舞技后，早对这个出身寒微的侧妃刮目相看，于是今日也不胜期许，一面品茶，一面微微颔首道：“如此甚好，夫人请——”

　　原料定会是又一曲缠绵不尽，相思沉醉，不料随着玉指轻挑，揉压承转，竟有另一番飘逸洒脱，淡泊悠远的情境，使人不知不觉间扫除心头阴霾，于清风明月之间豁然开朗，子楚再一次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巧笑嫣然的小女子，她，真的是出身寒微的虢州小女子么？

　　而与此同时，杨义宣正与刚刚被他从京畿卫狱中救出的外乡客并肩立在鸿蒙书斋的楼阁上，凭栏远望。

　　桃源村的琴曲一起，外乡客的眼中就蕴满了泪水。

　　义宣留心观察他乍喜乍惊的脸色，心中早已猜到了大半，叹了口气，未曾开口，就听那外乡客用颤抖的声音喃喃道：“是《清风曲》，阿离……”

　　“你到底是谁？”义宣紧盯着他，不失时机地追问。

　　满脸脏污的外乡客猛地后退了几步，仗剑当胸，戒备地望着杨义宣。

　　杨义宣眉头一皱，步步紧逼：“你不想见她吗？不想从此与她再不分离吗？”

　　那日只是为了一个相似的名字，他就要杀了那个帝都名妓，可见阿离这个名字于这个武艺高强，手持御风名剑的神秘人来说，是个不能触碰的秘密，是恩深似海的爱侣，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在这一刻，从他含泪的眼眸里，杨义宣已看得真真切切。

　　“你真的可以帮我？”外乡客急切问道。

　　杨义宣浅浅一笑道：“当然可以，你大概还不清楚在下是谁，况且，在下闲着没事，倒是很愿意帮侧妃娘娘的。现在你可以告诉在下你是谁了吧？”

　　“我，我是她的……”外乡客满脸痛苦，实情几乎冲口而出，半晌，终还是压抑着悲哀道，“她的兄长。”

　　兄长？杨义宣心中嘲弄地笑了，也罢，就是兄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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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之后。

　　夜阑人静，吴嬷嬷和两个丫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两大盒珠宝，两大盒金银锭，一大摞银票搬到阳阿离的妆台上让她一一过目……

　　此时灯下的阳阿离长发堕地，尽卸钗环，色若芙蓉，身上只单单披着一袭素白的雪纱，冰肌玉肤若隐若现，浅粉的抹胸里露出淡淡一线春色，一色的绸裤下露出一双葱白如洗的小脚，妖娆妩媚尽收眼底，美人目光流转，不慌不忙地检视这些流光溢彩的珠宝，让吴嬷嬷三人有莫名强烈的怪异之感，她，真的是出身虢州民间的平民小女子么？

　　这时忽见阳阿离的一只纤纤柔荑打珠宝盒里捞出一串珍珠来，脸色微变道：“这是前朝皇宫流落民间的首饰吧，十八颗南海珍珠，颗颗一般大，这也敢拿出来办事？”

　　吴嬷嬷接过珠子，慌忙解释道：“娘娘好眼力！魏大人的意思是娘娘既然要上下打通勾连，必然不能用等闲的宝物交割，故而——”

　　阳阿离饶有深意地看向吴嬷嬷：“我如今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亲王侧妃，你们大人确实舍得下本钱……”

　　两个丫头，京儿是魏府旧婢，还跟着阳阿离进过皇宫，自然没什么大惊小怪，唯有小萱，面对这些光灿灿的宝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阳阿离哑然失笑，拨弄玉指又拣出一件禁物来，却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小羊脂玉杯，上面端端绘着几枝红梅花，更显出雪里映红，玉洁冰清，瞧着瞧着，竟自落下一颗泪来。

　　吴嬷嬷看着心里一动：“娘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瞧着太喜欢了，这个就留下自己用吧。”阳阿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将玉杯放下，又在盒子里搜寻一阵，忽问，“这个杯子该是有一对吧，还有一只呢？”

　　吴嬷嬷心里更为诧异，拿起杯子来细细端详，才发现杯底有个小篆的“阴”字，这才恍然大悟，笑说：“娘娘也知道前朝败亡，宫人们逃出皇城的不在少数，宫中宝物多遗落民间，遍布天下，得其一二已是难得，哪里收集得全？那只阳杯，也不知遗失在哪里，既然娘娘这样喜欢，奴婢一定会全力为娘娘寻来。”

　　阳阿离听罢微笑不语，那边忽然小萱两手紧攥住一块玛瑙玉佩也激动得热泪盈眶，阳阿离便道：“你要是喜欢就留下吧，也不差这一件——”

　　京儿凑上去瞧了一眼，嗤笑道：“还当是什么宝贝？能值多少银子……”

　　小萱却没有理睬她，依依不舍地将玉佩放回锦盒，叹道：“小萱知道娘娘自己的首饰是不方便的，上面都刻有‘内造’，‘御赏’的印记，只好让吴嬷嬷预备这些宝贝去办事，所以小萱不要了，等自己存够了月钱，就去买一个……”

　　阳阿离一听，笑道：“就当我赏你的好了，收下吧。”，小萱才千恩万谢地接了，阳阿离又将宝物装回锦盒，全权由吴嬷嬷保管。

　　这是阳氏归来之后用以筹谋的第一笔财物，却是不费吹灰之力从魏照处索得，魏氏与阳妃先有知遇之恩，后有肱骨之助，故而太平，顺成，天命三朝，魏氏均稳居户部要职，掌控国家民生命脉；利用这第一笔财货，阳氏开始不吝垂赐，招兵买马，首先在诺大的赵王府广布眼线，倡本朝贪敛财色之风气，辟丧伦败德之先河……

　　无怪乎后来的《归孟春秋》中说，“本朝骄纵淫逸之首恶，太宗阳妃也。”

　　飘萍客《宫扇记》中也有提到，“妃子贪敛财货，且不吝垂赐，自太平十年始，亡命之徒多有归附。”

《倾国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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