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善因堂听着像是个佛堂，实则只是一处荒僻简陋的小院子，常年只有一个哑仆看守打扫，离内院很远，与桃源村倒是只隔着一丛翠竹林。天色好容易暗了下来，估摸着主子也睡熟了，小萱才挎着一个竹篮，踏着淡淡的月色，从桃源村的后门出来，悄悄向善因堂的方向走去。

　　而吴嬷嬷此时也正巧奉阳阿离的命令要赶去顺天府狱中，看到小萱鬼鬼祟祟的，便远远跟在她身后想瞧个究竟。

　　善因堂果然黑漆漆的好不怕人，小萱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中堂前，果然看到桓凌直直地背对着门跪着。

　　“世子……”她怯怯地唤了他一声，唯恐将他吓到。

　　桓凌转过身子，朦胧中见是个小丫鬟提着个篮子，声音也好似在哪里听过，便温和地说：“是母亲让你来的么？辛苦你了，只是这饭食我不能吃——”

　　“奴婢，奴婢不是，王妃派来的。”小萱见他并不记得自己，心中有些淡淡的失落，说话间已跪下身子，从篮子里摸出一个包子递给桓凌，“世子请吃吧，不会有人发现的。”

　　桓凌闻着包子的香味，再暗暗揉揉饿得饥肠辘辘的肚子，忍不住有些心动，犹豫着接过包子，冲小萱不好意思的一笑，正要放到嘴边大口朵颐，忽然望望桃源村的方向，猛地瞪住了小萱的脸：“你是？”

　　小萱偷偷地环顾四周，方才冲着桓凌低声道：“世子这么快就忘了奴婢啊，奴婢是侧妃娘娘的贴身侍女——”

　　哪知桓凌一听“侧妃”二字，蓦地捉住小萱的衣袖，一叠声地追问：“侧妃怎样了？不要紧吧？父王没有陪着她，她伤心吗？因为我惹了祸，父王才赶过来处理，她恼恨我吗？”

　　小萱给他问得一愣一愣，根本理不清头绪，良久才抽回衣袖，无奈地笑道：“娘娘才不会恼恨世子呢。娘娘已无大碍，倒是世子你——”说着双眼含泪，几乎要哭出来，“要是当时奴婢拦着你们就好了。”

　　桓凌见不经意地竟然引逗得她哭了，只好一面伸曲双臂以示无碍，一面安慰她道：“你看，我没事啊，你别哭了，你这样带着泪痕回去，侧妃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小萱这才破涕为笑，把包子递过去：“那么，你吃……”

　　哪知桓凌只是望着包子吞了口唾液，旋即转过身去，义正词严地说道：“我不会吃的，你回去吧，和庶母说，我桓凌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犯了错就会接受处罚，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施舍！”

　　小萱呆呆地愣在那里，半晌才无奈地摇着头，收拾好篮子起身欲走：“那好吧，我这就回去，你可别后悔啊，娘娘知道你这样对待她的一番好意，不知道该多伤心呢。”

　　桓凌一把拉住她：“你说什么？娘娘会伤心么？”

　　“娘娘心疼世子昨儿在桃源村跪了好几个时辰，后来听说您发生这样的事，更觉得难过，晚膳特地教人蒸了包子，现在还眼巴巴地等着我提个空篮子回去——”小萱话音未落，桓凌已抢过篮子，抓出包子就往嘴里塞去。

　　吴嬷嬷在暗处默默看着这一对可爱的小儿女，不禁忧心忡忡地摇摇头，娘娘一门心思要把这件事搞大，刻意要让王爷难堪，给皇室摸黑，货真价实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又怎么会对世子有一点点的疼惜？

　　这小女子，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伤残自身，她会伤心？除非江河倒流……

　　等她回转的时候，只见阳阿离和衣靠在牙床上，指着桌上的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碧螺春道：“嬷嬷辛苦了，喝茶。”

　　吴嬷嬷吞了一大口茶，才说：“事情很难办呢，简直是怪事，那个人居然不愿出来，说是要一辈子住在牢里——”

　　阳阿离诧道：“这个人不会有毛病吧，看来此事要从长计议。”

　　说话间吴嬷嬷却关切地注视着阳阿离：“主子，王妃那一掌，没事吧？”

　　“没事。”阳阿离长叹一声道，“只是有些后怕，这张脸面，于我来说万分要紧。”

　　“娘娘的担心不必道理，”吴嬷嬷走近前，察看着她的伤势，一面饶有深意地宽慰她道，“王爷与皇上都是爱美之人——”

　　阳阿离猛地抬眼望她：“你说什么？”

　　吴嬷嬷不动声色地一笑，像是将她已经看穿：“娘娘还要瞒着奴婢么？那日入宫礼祭，娘娘想必已蒙圣恩眷顾……”

　　“呵呵，”阳阿离若无其事地一笑，以掩饰眼底的不安，“我那日委实是和太子，公主在一起玩耍，后来王爷又相携游赏，并无私自觐见陛下……”

　　“唉，”吴嬷嬷长叹一声，缓缓道，“其实要调查娘娘当日的行踪有何难处？就是王爷，倘若肯深究，怕不也一清二楚？只是他心中在乎娘娘，唯恐唐突了佳人；然遇到皇后，娄王妃，这些久经世事的夫人，娘娘却未必能躲得过去，不是奴才多嘴，娘娘太小瞧这些内命妇了，遇事太操之过急，难免会功亏一篑。”

　　“是么？”阳阿离脸色微变，吃惊地瞥向她，“莫不是你发觉娄妃暗中有什么动作？”

　　“娘娘终于肯承认了么？”吴嬷嬷无奈地一笑，见阳阿离光洁的小腿裸露在外，便上前拉起锦被为她盖好，“眼线来报说，王妃这两日足不出户，连世子惹祸这样的大事都不管不问的，娘娘以为如何？”

　　“所以你认为她在韬光养晦，暗中布置？”阳阿离抬起手臂，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撑住弧度优美的下巴，不屑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她越是反击，越是会招引王爷厌恶，她应该知道，乖乖地为我让路，才是明智之举……”

　　吴嬷嬷垂首站立在她面前，闻言沉吟不语，这时又听阳阿离淡淡吩咐道：“不吝财货，给我收买眼线死死盯住她，另外，王爷那边……”

　　吴嬷嬷会意，回道：“奴婢会尽快从王爷的近侍中物色可靠的为我们所用。”

　　“不，”阳阿离有意无意地玩弄着垂到脸颊前的青丝，脑中渐渐显现出一个风姿卓绝的超逸身影，旋即魅惑地一笑，“我心中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人选……”

　　这一夜葵水如期而至，料定是不安稳的，窗外鸣响着呼呼的风声，还有夏日的夜雨滴滴答答敲打窗棂，大哥的身形面容亦在梦里忽明忽暗地显现，着实像是陷在水里飘飘渺渺晃动的倒影，梦里的自己依稀是五六岁的稚童模样，在不知名湖畔的秋千上咯咯笑着悠悠荡到天边去……

　　朦朦胧胧之间，忽觉被角给人掖了掖，一侧脸颊也微微划过一丝寒凉，阳阿离心中一动，人也猛然醒转，只是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未敢轻举妄动，依旧故作酣睡，约摸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那只粗糙的大手只是在她脸颊上轻柔地摩挲，却再没有旁的动作，那人的气息也微不可闻，阳阿离暗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翕开一只眼角，渐次两只媚眼完全张开，却只见屋内除了自己，空无一人。

　　“大哥，是你么？”她试探着轻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耳畔只有不和谐的风声雨声，小萱和京儿就睡在外间，她也不敢再问。

　　她自嘲地笑笑，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是他？也有一些如释重负，还好，不是他……

　　阳阿离披散着长发，孤零零地拥被而坐，小腹也不失时机地开始隐隐作痛，她捂着肚子，脸儿痛到扭曲，绝妙的身子此时蜷缩在宽大舒适的牙床上辗转挣扎，显得那样渺小又凄凉。

　　这一刻，忽然妄想尘世间能有一种可以使人忘却过去的毒药，哪怕让她永远停留在六岁以前的记忆里，一生一世只记得自己是天生尊贵，没心没肺的大雍公主阳柔颐，一个人的皇朝，一个人的公主。如此也好。

　　然而，如今她是阳阿离，不是阳柔颐……

　　天下人都知道，前朝柔颐公主早在九年前，周朝大军攻破皇城之时，就和她的父皇母后，皇兄皇姐们一起，在富丽堂皇的乾元殿葬身火海……

　　只有她和大哥清楚，在火里的那具小女孩遗骸只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宫女，那把火也是大哥遵奉父皇的旨意放的，她永远都记得那夜静静地伏在大哥背上，在突如其来的一阵凄风苦雨里，与那依然庄严华美的宫城渐行渐远，她不断地回望那犹然闪耀着火光的宫城，看那处火焰渐渐被雨浇熄，突然之间傻呵呵地笑了。

　　“公主，您怎么啦？”大哥大概是给她吓坏了，不由得气喘吁吁地发问。

　　她一面笑，一面说：“我刚才一直在担心火会烧痛他们，现在好了，不会再痛了——”

　　“公主——”大哥哽咽得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不能再叫公主了啊，公主已经烧死了，从今往后，我叫你作大哥，你叫我作‘阿离’，阳阿离，很好听的名字呢……”

　　从那时起，她就下定了决心，此时凄凉地离去，是为了他日华丽地归来，终有一天，她会踏着桓氏族人的鲜血，重返那生长了六年，给予她尘世间无上的尊贵与虚荣的家园，归去来兮……

　　所以，莫说是牺牲自己的亲生骨肉，就是赔上自己这条命，也要死在这人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宫殿里……

　　前尘往事的记忆为她缓解着撕心裂肺的疼痛，辗转往复，旧梦一个接一个的显现，梦醒了，睁开疲惫的双眼，第一眼，对上的却是子楚那忧悴焦急的眼眸。

　　绞尽脑汁也记不起他是何时来的，只是如今躺在他宽大的怀抱里，疼痛的小腹给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按抚着，待到明白过来他是在用这种方法为她祛寒镇痛，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痛苦纠结。

　　桓子楚，你为何要待我这么好？

《倾国倾城》
看了又看的爱情故事（顺治与董鄂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