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子楚下朝回府，听说了府里来御医的事，连忙赶到桃源村，得知不过是虚惊一场，也就不再和娄妃计较，不多时却带了桓凌来正式参见庶母，算是代王妃向阳阿离赔罪。一场事关侧妃贞节与皇室体统，差点天崩地裂的危机，便在子楚的真心信任与阿离的刻意作伪中暂时消弭无形。

　　七月初六这天，据说是太平帝特命钦天监为赵王夫妇入宫礼祭选定的黄道吉日，六神俱在，不避凶忌，确保不会再有诸如急病，中邪的犯冲之事发生，这时阳阿离的身子早已恢复，一大早便依礼带着吴嬷嬷和两个丫鬟赶到娄妃的四合院请安，正逢着赵王一家坐在合欢树下，面无表情地用早膳，各人的仆婢，小厮也是习以为常地肃立身侧，噤若寒蝉，整个小院只听得轻微的筷子接触碗碟的声音和侍女撤去餐盘，轻挪莲步的细微响动。

　　自从桃源村的看诊风波之后，子楚再也没有在娄妃处过夜，只孤身在书房将就了十来日，一日三餐照常和王妃，世子一起用，不过一家三口已没了昔日的欢声笑语，起初还有桓凌不时说个把笑话调节气氛，后来他发现自始自终竟都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索性也不再多言，一顿饭三人都如同嚼蜡，难以下咽。

　　阳阿离在院门口等候多时，终于听到四合院的管事高声传话请侧妃进来，一进院子，众人顿觉眼前一亮，子楚眼中一片惊艳，娄妃却是神情黯淡，只见侧妃今日穿着内造的朱红宫缎，孔雀翎镶缘的大袖礼服，梳一个同心髻，亮闪闪满头的钗环歩摇，更显出粉面芙蓉，灿若春华，姿态美艳又不失庄重，听她轻启朱唇，清喉婉转地向王爷王妃道早，众人始觉恍如梦中。

　　桓凌此时也起身向她拱手施礼：“孩儿桓凌问夫人好！”

　　“世子免礼——”轻挑蛾眉，淡淡地回礼，却没有察觉庶子眼中无端的慌乱无措。

　　宫轿，马匹，一应侍女从人，早已候在院外多时，不一会儿，声势浩大的觐见队伍便启程出府，杨义宣今日身着正二品的朝臣服色，骑一匹灵秀娇逸的白马，风度翩翩地紧随在赵王高大雄壮的青骢马之后，他本是名动京师的绝色美男子，轻易不出王府，这一出行可好，竟使得都城妇女大半闻讯艳妆出户，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一时街道阻塞，喧闹声震天，无数的丝帕，鲜花，甚至红果，纷纷投向队列之中，有几枚果子还砸到了阳阿离的怀里，子楚只得命所有的随行军士，侍从持剑驱赶，谁知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妇女是越聚越多，队伍也被冲得七零八落，到处是女子们痴狂的呼喊：“宣郎，宣郎……”

　　无数的脂粉香风冲杨义宣袭卷而来，不知不觉间，将他逼到了侧妃的轿前。这一下，众女的目光齐齐地落在了华丽的宫轿上，几个胆大的竟冲到了杨义宣的马前，扯缰绳的扯缰绳，拖马尾的拖马尾，又有更多的女子涌上来你推我搡，混乱中撞到了轿夫和侍卫，轿子立足不稳，猛地打了个趔趄，说时迟，那时快，杨义宣头一个意识到不妙，蓦地跳下马，飞身到了轿前，只听“扑”地一声，阳阿离便被生生地摔出轿子一丈开外，惊魂未定之间，竟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两道同样摄人魂魄的眼神霎那间撞击在一起，彼此的心里都泛起了微微的涟漪。

　　“好美的小娘子！”

　　“宣郎抱着她，你们看，宣郎抱着她咧！”

　　“不好了，这大概就是阳妃娘娘，我们冲撞了娘娘的轿子……”

　　人群中的惊呼此起彼伏，子楚闻声纵马过来，只见杨义宣已恭敬地将侧妃搀起，交付到嬷嬷丫鬟手上，二人的神色也并无不妥，他一面下马询问阳阿离是否伤着，一面怀疑地斜睨杨义宣，心中五味杂陈，总也不是滋味，这时京畿卫的军士已奉命列队赶来驱散百姓，又过了半个时辰，子楚才重新整肃队伍朝宫城急赶。

　　赵王入宫谢恩分属家礼，太平帝与宁后便循例在中宫赐见，眼见吉时已过，还不见赵王夫妇入宫，在阵阵浓郁的沉香味中，那些皇室宗亲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坐了半个多时辰的冷板凳，忽闻宫监来报觐见队伍途中被百姓所阻，一时殿内哗然，有一个皇叔级别的老臣还出班说赵王太过轻慢荒唐，实在有失皇室体统，请皇上皇后断不可轻饶了他，此言一出，大半的内大臣站出来附议，宁后冷笑不语，太平帝烦躁地拿“此事与皇弟无关”斥退了群臣，仍旧伸直脖颈对着宫门望眼欲穿。

　　而她终于跟着她的丈夫款款入殿，三呼万岁地匍匐在他的宝座之下，太平帝的眼中只有他娇艳的弟媳，他声音有些激动地说道：“皇弟，弟妹请起，赐座——”

　　谢恩毕，阳阿离率先抬起头来，媚眼如丝，艳光四射，群臣大多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容貌，纷纷酥倒如泥塑一般，这个女子，美得让人不安。

　　太平帝有些嫉恨地瞪了一眼弟弟，数日不见，她越发娇艳欲滴，足见桓子楚将她怎样的爱宠怜惜了……

　　是谁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戎马半生争得天下，如今贵为九五之尊，却还是不能拥有这颠倒众生的绝色尤物，只能是眼望着水中月，镜中花，朝朝暮暮，日日夜夜的空劳牵挂……

　　皇兄一门心思盯着妻子目不转睛，皇嫂也咬牙切齿地恨不能生吞活剥了阿离，而那些平日里满嘴礼义廉耻的桓氏族人，也全都丑态百出地偷窥她，而她，却全不在意地只顾朝自己微笑，子楚的眉毛皱纹纠结在一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有那么一段时间，怡德殿的空气是凝固住的，人们只闻到浓浓的沉香在四周逸散，一个宗亲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也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阳夫人身子可大安了？听说你突患重疾，本宫与皇上都甚为挂念——”宁后换了一副面孔，和颜悦色地向阳阿离问道。

　　“托皇上和娘娘的洪福，臣妾已然痊愈了。”说话间却向周帝飞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周帝竟回以会意的一笑。这一来二去自然瞒不过宁后的眼睛，片刻她便意有所指地瞅着赵王说道：“这是夫人自己积下的德，听说你为人贤良知趣，过门不久便和王妃情同姐妹，又能善待下人，所以才能逢凶化吉，事事如意……”

　　说着不待她回话，便清清喉咙，宣布家宴开始，丹凤眼威严地扫过殿侧的宫廷乐队，顿时，悦耳的丝弦乐缓缓奏起，六十四名身穿紫色宽袖裙襦，黑发皮履的舞姬翩翩入殿，徐徐舞起称颂天下太平，皇帝德昭万民的《庆善乐》（注），阳阿离幼时看过数回此舞，依稀记得一些姿势动作，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忽觉十分荒唐可笑，看来哪一朝的帝王都一个毛病——自欺欺人，粉饰太平，兼带标榜自己。

　　乐舞已毕，众人虽重复欣赏过无数遍，还是纷纷击掌叫好，接着在几案后跪下三呼万岁。

　　挨到礼祭先人的时辰，已是未正三刻，皇帝遣了孟无为引领赵王夫妇乘撵前往奉先殿。

　　走至半道，怪事便发生了，原本晴朗的天色竟忽的阴沉下来，宫中的树木花草，灯笼吊饰，这里的旌旗华盖，众人的衣角钗环，无不迎风而动，行近奉先殿，更是阴风阵阵，飞沙走石。

　　这次礼祭是桓氏入主中原以来从未发生的奇闻，后来几度被当权者从史书中抹去，没想到最终还是被收入周朝野史《宫扇记》中流传后世。

　　“你们都在外面候着，本王同夫人进去就可！”

　　子楚护着阳阿离，艰难地挡住狂风走进供奉桓氏先人的明堂，进入内殿，阳阿离的眼睛刚翕开两道缝，在看到那些刺眼的陌生灵牌的一霎那，殿内的长明灯猛然一齐熄灭！

　　昏暗的大殿内鬼魅般晃动着些许淡淡的影子，阳阿离心中方寸大乱，莫不是自己的先人显灵了！原本这里数百年来都是阳氏先人享用香火的地方。而如今却被这些卑贱的处州贱民占据……

　　黑暗中，子楚镇静地搂住了阿离，她听到他安慰地说：“夫人，别怕，我在这里，我去点灯。”

　　“不——”她也不知此刻为何会紧紧抱住他不放，还是，只因为这里除了她之外，他是唯一的生人。

　　“六郎，不要离开我——”这是依照她们阳氏亲族的叫法，也不知是怎么叫出来的，子楚一怔，末了，却是觉到心头荡漾着丝丝甜意。

　　他傻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她，同她相拥站在十数条飘扬的白幡纸带中间，双双感受着这魍魉莫测的空灵，与来自异界的莫名指控，在这里，阳阿离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天理不容！为何拥得越紧，心越疼痛如刀割！剜心之痛！

　　“六郎，在这里，当着你祖先的面，我想听你说一句真话，以后，我再也不会问你——你会爱上我么？”说出这句话，喉咙里突然涌起一股甜腥。

　　子楚气血上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许久，他才颤抖着吐出一句话：“我们，迟了……”

　　迟了？一口鲜血从阳阿离口中喷出，点点血滴落在他的肩头，她的心痛却舒缓了许多，长长地舒展了一口气，一个声音在心中阴冷地叫嚣：所有先来的，后到的魂灵听着，我是至高无上的大雍公主，我的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血液，受诸天神佛庇护，现在我以我的生命起誓，尔等若然还要兴风作怪，休怪我他日铲平此殿，教尔等沦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随着怨毒的祝诅，一阵阴风飞窜而过，明堂内的长明灯神奇地复燃，一切归于宁静。光亮乍现的瞬间，她惨然一笑，她的气焰竟然胜了天地鬼神！

　　接着，两个盛装的人迅速分开，这时，子楚突然惊愕地望见她嘴角残留的血渍，本能地伸出手去：“夫人，你……”

　　阳阿离脸色苍白，冷艳如鬼魅，远离他的手，不让他靠近，宽大的朱红袍袖遮住了半张脸，生硬地说：“王爷，来，我们一起拜祭桓氏祖先……”

　　子楚呆呆地凝视着她盛满泪水的双眸，蓦然发现，她在伤心断肠的时候最美……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各拿起三炷香，点燃，双双跪在灵牌之下，叩首，却不知该许下什么心愿，最终，是阿离先开了口：“愿先人保佑王爷平平安安，阳氏愿以婢女的身份侍奉王爷一生一世——”

　　“夫人，你……”子楚听到这话，震撼到差点抖落手中的香。不，这不是他想要的，她误会了他，而他却不能解释。

　　“阿离不愿在桃源村孤独终老，走出这个明堂，我再也不会离开你的身边，既然不能爱，只要能每天看到你，我宁愿不做你的妻子，遇上你，本就是我天大的福气，请让我为你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添香温茗，甚至排解忧闷，倘若连这你也不应允，我只有死在这里……”她凄楚地望着他，字字泣血，声调渐渐低下去，最后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晰。

　　子楚听罢长长地叹息，突然扔下了香，含泪将她一把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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