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这时小萱在门外禀报说芳嬷嬷求见，京儿眉头一拧，吴嬷嬷的脸上也疾闪过一丝厌恶，却见阿离站起来，一个华丽的转身，向门外柔声呼唤：“请她进来——”

　　不一会儿，就见芳嬷嬷穿戴整齐地转过屏风走进闺帏中来，见了阿离，一面欠身行礼，一面不时拿眼睛往阿离的牙床上张望。京儿不耐烦地开口质问：“嬷嬷您瞅什么呢？”

　　芳嬷嬷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一双狐狸般的眼睛仍旧眯缝着寻寻觅觅，直到发现床上一块沾着几滴花红的白色丝绢时，才陡然将双眼睁得铜铃似的，眼神立即跳回到阿离的身上，不可思议地将她周身上下梭巡了数遍。

　　阿离嘲弄地瞪了一眼吴嬷嬷和京儿，方才她俩来到她跟前惊见那块丝绢时也是这般模样。

　　芳嬷嬷抖抖索索地退出房门不久，就领来整个桃源村的仆婢，跪了满院子给阳阿离磕头，一叠声地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不知是恭喜她重病突愈，还是贺喜她因祸得福被王爷怜爱，从此苦尽甘来，爱宠无边……

　　阿离披着洁白的棉袍，恰好掩住小腿以上的部分，慵懒地斜卧在贵妃榻上，听着众人此起彼伏的恭贺声，任凭一瀑青丝顺着裸露的双肩柔软地搭在胸前，紧紧抓着那条丝绢的玉指勾动着发梢绞结，心思也是一般纠缠：为何会忽然对他生出一点点感激，为何会忽然心乱如织……

　　散乱的眼神落在胸前的宫扇上，落在扇子上娟秀的题字上，轻轻地拿起来，痴痴地问：母妃，柔儿该怎么办？我记得他昨夜说过的每一句话，我竟然记得他昨夜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走了，我还有一点点，只是一点点，舍不得……

　　还记得，天快亮时突然听到屏风那边传来裂帛的声音，只是朦胧静寂的空间里瞬间华丽的绝响，却足以让她一生铭刻，即使是多年以后，少帝倾尽天下为她搜罗各类丝帛，供她裂帛听声，也终究不能让她的心再度如十五岁那个暧昧的黎明般沉湎，陷落……

　　咬破手指，血一滴滴落浸入雪白的丝绢，他留下一句同样让她终身难忘的话，“夫人，请收好这个，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保护……”

　　这句话，不是承诺，却是饱含了千言万语的信任，这样一来，她再不会受到无端的猜忌和冷落，在世人眼中，她是除了王妃之外他唯一的正式的妻子，这个身份，从今往后，真正名副其实……

　　而他和王妃忠贞不渝的情爱神话，也从此告一段落。

　　看着丝绢上的血滴，她忽然生出一丝温柔的念头，起身，走到玉案前，小心翼翼地将丝绢展平，压上玉狮子，取来一边笔筒里的画笔，血作花，美人为它们添上老树虬枝，神思缱眷之间，描绘一气呵成，搁笔，只见血滴隐没在一树浓墨重彩的繁花中，点点斑斑，灿若春华，她那一刻是真的笑了，十五岁的笑脸嵌入玫瑰色的花海，直到那些花儿蓦地又变回血滴的模样，慢慢汇合成愈来愈宽广的一大滩，那是昏暗的乾元殿里，遍地躺着的一动不动的阳氏皇族，他们的嘴角，脖颈，胸腹，四肢，一齐流淌出的鲜血和仇恨……

　　“娘娘——”吴嬷嬷的一声呼唤将她从噩梦中惊醒，她猛然抬起头来，阴冷地问：“什么事？”

　　吴嬷嬷的眼光匆匆扫过镇纸下的丝绢，欠身说道：“奴婢有一件事没有禀报娘娘知道，娘娘白天卧病之时，世子和杨大人都派人来探视过——”

　　“杨大人？”阳阿离低声重复了两声，她似乎对杨义宣更感兴趣。

　　吴嬷嬷又淡淡地补充道：“是杨义宣大人。另外，娘娘与王爷歇息之后，世子又派人来问过两次娘娘的病情，那小厮直到听说娘娘已然大好之后才离去——”

　　“知道了。”阳阿离依然冷冷地瞅着吴嬷嬷，忽然，她面无表情地招手唤她近前来。

　　吴嬷嬷疑惑地照办了，走到阳阿离面前，只见她瞧着丝绢冷笑：“嬷嬷您瞧我画的好看么？”

　　吴嬷嬷一怔，随即点头道：“娘娘画的这梅花真是惟妙惟肖……”

　　“既然如此，那这丝绢就赠与嬷嬷好了，望嬷嬷笑纳！”不容拒绝的命令口气，吴嬷嬷默不作声地收下，跪下谢恩。

　　阳阿离闭上眼睛，说道：“我要尽快恢复身体，我要进宫！”

　　吴嬷嬷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应诺：“奴婢这就去为娘娘煎药。”

　　那药，是吴嬷嬷为阳阿离所配，治她的“邪寒入体”，其实，只是她独门的解药。

　　不想阳阿离刚进完药不久，就听院子里一阵喧哗，不多时，就见娄妃领了一群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阳阿离赶忙拉紧棉袍，装作惶恐不安地扯着身旁的小萱一齐诺诺下跪：“妹妹不知王妃姐姐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姐姐恕罪……”说着抬头楚楚可怜地扫视众人，那摄魂的姿态竟让他们忘记了行礼，一众御医纷纷呆立着手足无措，就连除了孟无为之外的几个太监也痴呆地盯住她目不转睛地看。

　　王爷在侧妃处过夜的事早由芳嬷嬷飞报与娄妃知道，她可没料到这狐狸精此时会衣衫不整，精神百倍地躺在外间，于是一面怒视丑态百出的众人，一面假笑着去搀扶阳阿离：“妹妹请起，妹妹大病未愈，昨夜又初承恩泽，怎么不在内室好好将息，这叫姐姐如何放心？”说着又喝斥小萱：“还不快扶你娘娘进内室，让御医诊治——”

　　“不劳姐姐费心了——”阳阿离站起身来，报以嫣然一笑，回旋了一下身子，一时袍袖飘扬，异香阵阵，“您看，妹妹已然大好了。”

　　娄妃一时愕然。这时，一直晾在近旁的孟无为面露不悦地瞅了一眼娄妃，又朝阳阿离躬身施礼：“侧妃娘娘，老奴这厢有礼了。”

　　“哦，”阳阿离这才好似突然发觉他一般，惊道，“是孟公公啊，几日不见，公公风采依旧哇。”

　　不理会娄妃等人，孟无为举起手中的黄表纸，微笑着向阿离说道：“昨日赵王爷同侧妃没能入宫见驾，报说您身染重疾，皇上皇后都甚是着急，今儿一大早，就差老奴带御医前来为娘娘诊治，如今看来，实在是有人危言耸听，不过，娘娘若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尽管和老奴说，正好御医们都在这儿伺候着——”

　　娄妃见他对阳阿离这样客气，又听他说什么“有人危言耸听”之类，早已气结，却还是抵死不忘此行的初衷，连忙在一旁插话道：“是啊，妹妹，你怎么会好的这样快呢，只怕身子还虚着，该当让御医们好好瞧瞧！”

　　阳阿离见她始终面带善意的微笑，突然向人群后的吴嬷嬷使了一下眼色，片刻，就见吴嬷嬷绕过众人，走到娄妃身前，俯身义正词严地说道：“王妃娘娘，奴婢万死！您带着这些大人未经传话就闯入我家娘娘的闺房，还让我家娘娘如此穿戴在众位大人面前抛头露面，这些是否有失您一府主母的体统，我们娘娘如今已大好了，不需要再看御医，请您速速带着这些大人离去，以保全我家娘娘的名节——”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除了娄妃和孟无为，众人无不面露羞惭地下跪告罪，娄妃再也无话好说，只得眼露凶光地看吴嬷嬷等扶阿离绕过屏风去，出了房门，孟无为才冷冷地向她施了一礼：“赵王妃，老奴急着回宫复旨，先行一步了。”

　　娄妃强挤出一个笑容：“公公请便，恕不远送。”

　　一路气势汹汹，逃也似地奔回自己的院子，谁知一进院门，竟发现桓凌正一手捉着鸟笼，一手专心致志地给鹦鹉翠翠喂鸟粮。

　　“我说呢，这死鸟为何还神气活现地活着？原来是你一直伺候着它来！”娄妃说着几步冲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鸟笼，又气急败坏地将它狠命砸到院墙的一角。

　　只听得哐咚咚几声厉响，众丫鬟仆妇都吓得齐刷刷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桓凌更惊吓得非同小可，长大嘴巴，眼睁睁只见摔在地上的鸟声声哀叫着拖了一段碎绳子痛苦地挣扎翻身。

　　他不忍心，还是飞快地跑过去，拾起了受惊的翠翠，望着娄妃一脸茫然道：“母，母亲……”

　　娄妃发泄完了，头脑也清醒了许多，她望着儿子手中的伤鸟良久，才凄绝地说道：“母亲不喜欢这鸟，这鸟很让母亲伤心，凌儿你要喜欢就拿走吧，记住，不要再让母亲看到它——”

　　说完，便在众人的注视下一个人默默掀开绣帘走进屋去，桓凌愣愣地立在合欢树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安抚着怀里小鸟的羽翅，心却同它一起瑟瑟战栗，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落寞无助的背影，瞬间和脑中常常闪现的那抹绝美的身影交错重叠，模糊着他的视线，久久纠结着挥之不去……

《倾国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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