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奉先殿外，早已回归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杨义宣和孟无为率领着全副仪仗肃立等候在岿然高耸的龙云华表前，两人都目不转睛，局促不安地盯住了朱红的殿门，心中存着同一样担忧：此次祭祀出现异象，王爷侧妃难逃干系！

　　刚才那股怪风，来去匆匆，了无痕迹，目睹的人无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所以，当子楚搀扶着阿离徐徐走出圣殿，众人纷纷大出了一口气，释然地跪迎王爷侧妃之时，义宣与孟无为却依然愁云满面。

　　子楚径直走到孟无为身前，言道侧妃受了惊吓，请孟总管暂且安排个处所歇息，他则独自前去面圣，陈明情由。孟无为刚想说这事须得先请示帝后，猛然间瞥见阳阿离嘴角的血渍，大惊之下，便吩咐身边一个得力太监，找顶宫轿来将侧妃送至不远的端仪宫歇息。

　　杨义宣一直垂手站在一旁，这时他有些惊诧地发现，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王爷侧妃也没有放开彼此的手，大手握小手，怪异而温馨。

　　子楚深深凝望阿离那双熟悉的泪眼良久，恍惚又看到了初见的时候她那般梨花带雨的小女儿情态，终于，还是毅然决然地脱开了她的手……

　　他是男子，是丈夫。料定一些人会拿此次不甚顺利的祭祀大做文章，他会独自去面对，去承担，难道他一个习惯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大周亲王，会毁在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手里？

　　赵王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明明是看到了长明灯灭而复燃，夫人受伤咯血，他更不会想到，等他真正明白过来个中缘由的时候，已是多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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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顶垂着四条结丝绒球流苏的妃色宫轿，缓缓前行了不多时候，便在端仪宫门前停住，昔日伺候侧妃的宫人们早候在那里多时，阳阿离脸色苍白，胸口仍旧有些阵痛，宫人们搀她下轿的时候，恍惚有些头晕目眩，这时，忽听一声鸟的哀鸣划破长空，好奇地拿袖口遮住额头，依稀瞥见高空一只孤雁在自己头顶盘旋，正疑惑间，只听不远一声“嗖”的厉响，但见一只利箭端端地朝着孤雁疾射而去……

　　不好！阳阿离心上一阵撕扯，眼睁睁地看它中箭跌落尘埃，随着众宫人的失声惊呼，不偏不倚，“扑”地掉在阳阿离身前。

　　“咯咯咯……”得意的娇笑声伴着轻快的步子由远及近，阳阿离不作理会，气愤地弯下身子去察看那只流着血还在声声哀鸣的孤雁，不多时，却听耳边宫人们齐齐跪下高呼：“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公主？阳阿离顺着眼下这双蹬着金丝缠花内造缎鞋的小脚朝上望去，只见是一个不过十一二岁，衣着光鲜，通身华彩的劲装少女，脖颈还戴着亮闪闪长命元宝金锁，正一手持着弓箭，一手叉着小腰，得意洋洋地盯住阳阿离纤纤柔荑下的重伤的猎物。

　　阳阿离心中暗暗惊叹她的善射，抱起孤雁，站起身淡淡地向她施礼：“公主——”

　　这一起身，比公主高出一个头，小姑娘乍见她的容貌，也吃了一惊，也忘了问她是谁，便脱口而出：“你长得真好看！比母后还要好看！”

　　母后？又是宁后的孩子？

　　阳阿离端详了她一阵，果然发现这公主眉目间颇似皇后，却明眸星目，表情纯真，比皇后多了几分善像，心道这女儿要比儿子看着顺眼得多。可转念一想，狠心追射孤雁，这公主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果然，不一会儿那公主便露出了本来面目，指着伤雁尖声喝道：“这是我射下来的——”

　　阳阿离浅笑着打断她：“我知道。”

　　“知道你还抱着不放，还给我——”公主伸出小手索要。

　　“娘娘，”随行的宫人们见状大惊失色，忙抖索着上前扯阳阿离的衣角，示意她不要违拗这刁蛮公主的意思。

　　“那要是我不还呢？”阳阿离抱着雁，作出欲离开的样子，公主急了，冲过去双臂展开拦住去路，柳眉倒竖：“你是谁？你好大的胆子！”

　　“皇姐，皇姐……”稚气的喊声遥遥传来，不多时，涌过来一大群人。

　　阳阿离皱起眉头，怎么我和宁皇后的孩子都这么有缘？

　　可怜宫人们又得齐齐下跪，疾呼：“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太子那边有认得阳阿离的，也纷纷向她施礼，阳阿离玩味地看向那小鬼，只见他竟然也是一副劲装打扮，身后带着几个武士打扮的少年，看来是他的武师，不禁强忍住笑福下身去：“臣妾见过殿下——”

　　“咦，是婶婶呀，太好了——”小鬼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竟然直扑过去，忘乎所以地抱住阳阿离的小腿：“婶婶，你是来看我的么？你知道我想你啦？”

　　宫人们给刺激到哭笑不得；

　　随从们无比惊愕地倒吸冷气；

　　公主溜溜瞪圆了眼睛；

　　阳阿离几欲昏厥。

　　这是怎么说的？她腾出一只手来，试着拨开那双霸道的小手，可是太子却附骨一般抱住她不放。

　　太子的嬷嬷带着宫女慌忙过来，才碰到太子的身子，刚劝了一声：“小祖宗——”，竟被太子一脚飞过来，把个嬷嬷的腰间狠狠踹了一脚！

　　胖嬷嬷哎哟一声，向后仰倒，阳阿离冷眼看去，惊愕这姐弟俩，小小年纪，力气都这么大？

　　阳阿离唯恐将雁摔到地上，只好摸着小太子的额头，诳道：“乖啊，太子先放开手，我们一起来看看这只受伤的大雁有没有救好不好？它真可怜啊——”

　　这一招极是管用，小鬼终于依依不舍地脱离开她的小腿，却依然扯着她的裤脚，嚷道：“好吧，不过，婶婶，我叫做冲儿，你记住，以后要喊我的名字……”

　　公主见到情势逆转，大惊着跺脚：“皇弟，这是我射下来的——”

　　太子转头没好气地大叫道：“皇姐你太狠心了，你瞧这大雁太可怜了！”说着被众人簇拥着，丢下公主跟着阳阿离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进了端仪宫。

　　公主煞白了小脸，直站在原地挥舞着弓箭大出其气，一旁的随从更是诧异万分，这大雁，不是太子和公主打赌，让公主射下来的么？

　　这里阳阿离牵了桓冲的小手，抱着伤雁在海棠树下坐了，察看那雁伤在肋下，依旧渗血不止，所幸公主毕竟年幼，力道不是十分大，于是取下腰带里一条朱红汗巾子来暂敷在伤口上，又命人去太医院寻些疮药来，端仪宫的宫监有些踟蹰，因为太医院毕竟是朝廷的官署判院，取药也要寻个正经的由头啊，正为难间，却见桓冲威严地扭头向东宫的侍从示意，那些侍从有点发懵，凑上前来陪笑道：“殿下，有何吩咐？”

　　桓冲噘起小嘴，瞟了一眼阳阿离，皱眉道：“你们没听见娘娘的吩咐吗？快去找来！”

　　众人听罢，脸上不免有些忿忿，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亲王侧妃也能指使他们办差了？正在磨蹭，忽见桓冲凭空射来一道杀气腾腾的眼光，众人慌忙一面向主子作揖，一面争先恐后地飞奔出了院子。

　　那跑在最前头的是东宫的二等太监章景，一出院子便被公主一把揪住问他：“章景，那位娘娘是谁？为何皇弟对她如此恭敬？”

　　章景急喘着气，有些后怕地望了一眼宫门说道：“那是赵王侧妃——”

　　公主闻言一惊：“就是那个传说长得倾国倾城的阳夫人？”

　　章景点头叹道：“可不就是她——奴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爷自从数日前见过她一面，就时常念叨在嘴边，每日差奴才们去打听侧妃进宫来没有，可不是咄咄怪事么？殿下，您也知道小爷的脾气，何曾见他待见过谁，可您也看到了，他就是听这位侧妃的话——”

　　“哦，”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放他去了，自己却望着院门思忖，看她的风度姿态，高贵凌然，连我见了都不敢逼视，果然是名不虚传，倒和母后她们是两类人，父皇此番广征天下美女，却怎么竟然错过了这样绝色的人物，可叹可惜……

　　俗话说，物以类聚，荆阳公主并非继后亲生，其母端康皇后是随高祖创业打天下，文武双全的女中豪杰，为人也正直不阿，首倡孝廉，所以公主虽自幼丧母，却或多或少秉承了乃母的风格，最佩服有胆有识的，品貌兼修的奇女子，却因往素困在深宫，不能结交这样的人物而时常扼腕叹息，适才惊见阳氏并不惧怕她的公主身份，不计后果要救那大雁，且能三言两语，轻易驾驭自己那无法无天的弟弟，此时又听说弟弟对她的反常态度，怎能不对她心存好奇，萌生结交之意？

　　侍从们见公主脸上忽然由怒变喜，无不诧异称奇。

　　片刻，又见主子将弓箭递与众人，略整整衣衫发髻，郑重地大步跨进了端仪宫的宫门。

　　于是，这个有些风云变幻的下午，两个女子，一个男童，蹲在宁静宫院的一株茂盛的海棠下全力救治一只受了箭伤的孤雁，而在危机四伏的朝堂之上，皇族，臣工却因着礼祭时天降凶兆而陷入了一片莫名所以的恐慌里……

　　（拾遗：荆阳长公主，高祖太平皇帝元配大行端康皇后宁氏独女，后崩，公主归于继后，即宁氏之胞妹昭德皇后抚养，善骑射，有武艺，后适抚远将军殷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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