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怔怔地望着那少年匆匆离去，阳阿离站在暧昧的暖风中若有所思，半晌，才忽然脸色一变，回过身便对着一旁的萱草丛厉声喝道：“你给我出来——”

　　话音刚落，一团浅绿色的影子便从草丛中滚爬出来，扑倒在她面前磕头如捣蒜：“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你倒还乖觉！我一叫就出来了——”阳阿离一面说，一面拿扇面狠狠地托起这丫头的脸盘儿，蓦觉眼前一亮，只见这小丫鬟头顶两个乌亮的丫髻，细眉细眼，面皮白净，看着还小京儿一两岁，依稀认得是自己院子里的丫头，于是收回扇子，又打量她满身的泥土草叶，冷笑道，“跟了那么久，生受你了！”

　　那丫头仍是不迭地扯住阳阿离的裙裾磕头求饶，阳阿离拿手一扯裙摆，她便向后跌倒，哎呦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口中犹自叫喊着：“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我有说过要你的命么？也不换句新鲜的说。”阳阿离心下好笑，说着竟佯怒着朝她伸出手去，那丫头迟疑了一下，还是哆哆嗦嗦地伸出小手，任凭阳阿离将她拉了起来。站到阳阿离身前，足足低出一个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十几岁了？为何芳嬷嬷会挑你来跟踪我？”阳阿离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也不知怎的，这小丫头的天真滑稽模样让她打心底里喜欢。

　　小丫头对娘娘适才纡尊降贵亲手搀扶她的举动感激涕零，于是诚惶诚恐地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阳阿离，原来她名叫招儿，今年十二了，是桃源村众丫鬟里年纪最小的，方才见到娘娘从侧门出去，她正巧和另两个丫鬟在芳嬷嬷身边伺候，嬷嬷指她最伶俐，就遣了她来了。

　　阳阿离心中冷笑，这个芳嬷嬷，是算准了我不会为难一个小孩子才是真的！于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招儿取笑道：“可我看不出你有什么伶俐的地方啊，你才跟进园子，我就听见你的脚响了……”

　　招儿听罢羞惭地垂下了小脑袋，半晌方鼓起小嘴自信满满地说道：“娘娘不知道，招儿虽说年纪小，可记性最好，什么人，什么事，我看一遭，听一遍，就能记得清清楚楚，这府里大大小小的地方，稀奇古怪的掌故，没有我不晓得的……”

　　“哦——”阳阿离想到适才桓凌失声呼她“仙女姐姐”的尴尬事，粉脸陡然一变，正色问道，“那适才你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

　　“回娘娘的话，该看到，该听到的奴婢都看到听到了……”招儿恭敬地回道，顿了顿，见阳阿离还是一脸肃然地等着她的下文，便大声说道，“娘娘适才游园，巧遇世子，相互见礼过后，世子就告辞了——”

　　“好了，好了——”阳阿离这才复又展开了笑颜，心照不宣地拉着招儿的小手，说道，“你搀我回去吧，不然你那些嬷嬷姐姐该找了。”

　　招儿见娘娘的态度意味不明，也不好再说什么，整整裙袂，小心翼翼地扶住阳阿离的一只纤纤柔荑与她一同迈开了小碎步，走了一阵，只觉娘娘的身上好闻的香味儿不断地沁入心脾，招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娘身上怎么这么香啊？”

　　阳阿离淡淡一笑，瞥了一眼路旁的萱草花，说道：“可能是萱草花的味道吧，我寻常是不用香粉的。”

　　招儿又凑近阳阿离的雪颈闻了闻，方断定地说：“不是萱草花香，我刚才一直蹲在萱草花丛里来着，娘娘身上的香味比那好闻得多……”

　　这一番话却不经意间触动了阳阿离心底最柔软的部位，大哥他，可不是也常说最喜欢她身上的香味么？

　　正黯然神伤间，忽听招儿神秘兮兮地说：“娘娘，您以后可不能一个人来逛园子哦，您没有发现么，这园子轻易是没有人来的……”

　　阳阿离诧异地瞧了她一眼：“这其中有什么缘故么？”

　　招儿东张西望了片刻，方瞪着小眼睛郑重说道：“这园子死过一个丫鬟，后来还闹鬼来着……”说话间已走近了净湖，招儿便拿手一指，“就淹死在这个净湖里……”

　　阳阿离脸色微变，行至廊桥上，着意将眼光流连在这微微泛着碧波的湖面上，不以为然地说道：“原来这湖是有名字的，镜湖，水平如镜，怎么但凡是个湖，便要叫做镜湖呢？天下间就没别的好名字可用了？”

　　招儿见娘娘并不关心闹鬼的事，只是一门心思琢磨湖的名字，诧异地悟了半晌，才回过味来，忙摆手争道：“不是那个镜，是干净的净。”

　　阳阿离听罢一怔，忽又冷然笑道：“还是不通，这普天之下，湖也罢，人也好，哪有真正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就是神仙也还要吃香灰呢……”

　　“娘娘的话，高深得很，招儿听不明白。”招儿摇着头，望着阳阿离作一脸崇拜状。

　　阳阿离沉默不语，行至湖心亭，招儿拿手帕在栏杆儿上擦拭了几遍，才搀着她倚栏坐下，阳阿离凝望着渐渐平静的湖面，招呼招儿也坐到了她身边，说道：“你方才的故事，还没有讲完，这就接着说吧……”

　　招儿这才打起精神，将五年前世子贴身侍婢玉穿云不幸溺水的前因后果说书般绘声绘色地讲与娘娘听，阳阿离听到萱草花疯长的情节，便打断她道：“真有这样的怪事？”

　　招儿又是环顾四周，方压低声音说：“可不是呢？听嬷嬷们说，这其中必有天大的冤情，所以穿云的孤魂才寄托在萱草花上，不然为何王妃下令铲除了几次，这些花还是无法断根，还年年在这时候一齐盛开，好像在向世人喊冤呢……”

　　饶是阳阿离这样幼年遭逢生死剧变的孤女，现在乍一听到招儿这样诡异的说法，又恰好身临其境，心下也不禁毛骨悚然，煞白了小脸，故作坦然地说道：“她自己贪玩溺死的，能有何冤可喊？别不是这府里事情太少，众人太闲散，故而无聊生事，造谣哗众，也是有的……”

　　“娘娘能这么想当然最好，”招儿埋头叹息，“只不过起先我们忽然被分到娘娘的住处，还是有些害怕的，这园子关了五年，还是娘娘住进后面的院子，才复又收拾起来，我们都奇怪王爷为什么要娘娘住到这个阖府上下都忌讳的地方来——”

　　“你说什么？”阳阿离扯着招儿的袖子，惊呼道，“你说是王爷要我住到这地方来的？不是王妃么？”

　　招儿自悔失言，忙掩住口，半晌才慌忙辩道：“这，这，我说错了，是王妃，王妃为娘娘选的住处……”

　　阳阿离的一颗芳心早已凉透，看来，这世上，还真有不为女色所动的真君子，为了不与我相见，竟然狠心到将我与世隔绝？还放逐到这样有着恐怖传说的阴森荒园中？

　　身上忽觉阵阵发冷，再次将眼神投向那湖面，只见已然平静无波，耳边却忽似真的听到了玉穿云那穿破云霄，飘渺哀怨的歌声，只是咿咿呀呀的，听不清唱词，诉不尽五年的光阴流转，沧桑浮华，人事轮回，意识里隐约间扭曲地浮动着一个绝色女子衣袂飘飘的背影……

　　“她本是十来岁上被王妃从瘦马院子买回的绝色雏儿，打算将来留给世子做屋里人的，原来叫玉儿，后来因为善歌，在家宴上唱过几回，被王爷赐名玉穿云……”

　　玉穿云？如此好听的名字，莫不是她和桓子楚之间有什么故事？为着自己捕风捉影的离奇猜测，阳阿离倒抽了一口冷气，心底却隐隐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不愿再执着于这个诡异的故事，阳阿离扶着招儿缓步走出了湖心亭子，一边走一边说：“你以后就跟着我吧，回去不用报芳嬷嬷，伺候我回房就成了。”

　　窥见了院子的一角，忽又转过身去，看到那一簇簇开得正欢的萱草花，忽然心生一念，笑对招儿说道：“我同你这个小丫头极是投缘，只是不喜欢你的名字，这样罢，从今往后，你改叫做小萱吧——”

　　招儿一听，大喜过望，连忙跪下给阳阿离磕了三个响头：“小萱谢娘娘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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