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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一）
不知过了多久，忽一阵柔暖舒爽的夏风无声地拂过，携着阵阵异香亦步亦趋地从园中飘散过来，桓凌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这香味清新入肺，心底的阴霾顷刻间被扫走了大半，他蓦地敞亮了眼睛，不自觉已经迈进了月洞门，一簇簇怒放的橙红豁地跳入了他清澈见底的眸子里……
这泛滥成灾的美丽，便是传说中割据着整个后花园，盖过了大片辟邪艾草的萱草花么？
桓凌心有余悸地在远离净湖的一片萱草丛中站住，脚下，是松软得撩人的不知名野草；耳边，是附近池沼里活水突突冒着水泡响，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缓缓躺卧下地，枕着双臂，仰面朝天地吞吐着这一方令人口角噙香的空气，也将这个夏至最独特的胜景揽入少年不为人知的惆怅心怀里……
“萱草朝始开，呀然黄鹄嘴。仰吸日出光，口中烂如绮。纤纤吐须鬣，内冉随风哆。朝阳未上轩，粲粲幽闲女。美女生山谷，不解歌与舞……”低吟着前人婉转缠绵的诗句（注），脑中竟慢慢幻化出一个身披白纱衣，轻摆荷叶裙，在萱草花丛里翩翩起舞的妙龄少女，她的双眸，比这夏日晴空还要明朗炫目；她的肌肤晶莹剔透，赛过朔方苦寒之地的霜雪；她的笑颜天真烂漫，美得不沾一粒世俗尘埃；她的歌声，是这人世间最清脆动人的绝响……
为何到了这里，那个只是一直朦朦胧胧地出现在他青春的梦里看不真切的倩影，会突然变得如此清晰起来……
他轻轻地叹息，这怎么可能呢……
他不相信，上天会真的赐给他这样一个出尘脱俗神仙般绝色的女子，身为亲王世子，桓氏皇族的后代，他的姻缘，早已经在两年前被皇上御笔钦定，女孩是抚远将军殷麒之妹，比他小一岁，据说是知书达理，才貌双绝，是帝都众家名门千金里的翘楚，以后他在宴饮上依稀见过她两次，果然品貌端庄，举止得体，可那世俗的寻常姿色怎及得上他梦里百转千回的仙女姐姐万一……
“呀——”忽的一声低低的惊呼，将桓凌从无限旖旎的遐思中惊醒，他薄怒着缓缓睁开眼睛，口中犹自嘀咕着：“谁啊，烦人……”
待到他擦亮双眼站起身来，惊见眼前所站之人绝代风姿的时候，竟然狂喜得差点窒息，一声痴痴的呼唤冲口而出：“仙女姐姐——”
阳阿离吓得后退了一步，这谁啊？她赶紧拿宫扇半遮了粉面，只露出一双清灵灵的美目，无比惊诧地望着眼前的华服少年，一面警惕地探问道：“你是何人？”
果然是不能瞒着京儿她们出来独个儿逛，这头次出来游花园，就撞见了奇人奇事，先是惊见萱草花大片大片地怒放，接着就发现一个奇怪的少年卧在草丛里翻来覆去地吟诗，不过，那诗背得倒还算是应时应景……
那少年愣了半晌，犹自莫名其妙地喃喃道：“姐姐的声音真是那么好听呢……姐姐不认得我了么？我们已经相识很久很久了……”
阳阿离见他眼神呆滞，像是中了邪一般，又不似别的男子乍见她时那般惊艳和垂涎，便缓缓放下了扇子，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束着紫金冠，穿着月白绸衣，腰间玉带上垂着五彩金丝长穗绦的英气勃勃的贵族少年，这不看则已，一看那额头，那眉目，那下巴，愈来愈觉得造化弄人，不可思议啊，这孩子，分明和赵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王的儿子？赵王世子？桓氏子孙？
不动声色地斜睨他年轻的俊脸，心中疾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不过，被他天真炽热的眼神追逐，却陡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负罪感，将之前的恶念顷刻间撞得灰飞烟灭……
这孩子，让人有忍不住想要怜惜的感觉。
想到他写的那个惟妙惟肖的“村”字，她不由得粲然笑了起来，轻盈地上前一步，温和地问道：“世子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这一声“世子”彻底将桓凌从美梦中惊醒了，他打了个激灵，开始重新审视面前这个白纱绿裙的绝代佳人，忽地正色问道：“你是谁？”
阳阿离掩扇浅笑：“哎呀，这可不公平呢，我猜中了世子两次，世子猜我一次，都还猜不中呢——”
桓凌蓦地反应过来方才的失态，再细味她的话，猛地抬起头来，惊道：“你是——”
阳阿离笑而不语，桓凌窘得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心中又羞又急，还不得不慌忙硬着头皮躬身拱手施礼：“孩儿桓凌参见夫人！”
“世子免礼——”阳阿离拿扇面轻轻托起桓凌半握的双手，这不经意间的触碰，与她来说不过是寻常的玩戏，却似六月里一粒小小的粉色石子投入了花季少年鸿蒙初开的波心……
面对她灿若夏花的笑颜，他不敢抬头。
“夫人请自玩赏，孩儿有事先告辞了。”
两两尴尬了片刻，还是他先开口解脱了自己。
有一个古老的寓言，叶公好龙……
她从他的梦里款款走到怒放的萱草丛中来，可是，命运却如此这般地捉弄一个深宅少年的童真——他只能将她当作母亲一样仰望……
多年以后，还是有一点点恨她，为什么偏偏要选那个萱草花盛开的夏日在他身边蓦然华丽地现身……他在她疑惑的眼光中匆匆离开萱草丛，再不去想要怎么赶走这个狂妄的入侵者，只是一路心跳如歌，意识里是千丝万缕的遐思和自责交织，惊喜与失望，欢畅与落寞，一齐在思绪中杂陈翻滚，一口气跑回自己的院落，喝走所有的奴婢，一个人站在后院的青石板边上，照自己兜头泼了一桶冷水，在那酣畅淋漓的刺激里，一面急喘着大气，一面让那个爱做梦的桓凌缓缓苏醒……
不知什么时候，杨义宣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院中的木棉下，看着桓凌古怪的行状，他不禁叹息着摇头，默默抽出腰间的玉箫，将萧管口放到了嘴边……
缠绵悱恻的曲调在夏至的暖风中缓缓地流泻……
“老师，这是什么曲子？怎么从来没听你吹过？”一曲终了，桓凌浑身湿淋淋地走到义宣面前，呆呆地问。
“《勿忘》，这是我进府以来第二次吹奏这首曲子……”
义宣绝美的眼中灼闪着点点星泪，桓凌更加疑惑不解：“那么第一次吹奏是在什么时候呢？”
“第一次……”义宣眼神复杂地望着桓凌身后那汪水泽，答非所问地喃喃自语，“第一次，我也同你一样，躲在角落里往自己头上浇水，那是为了迎接爱情来临的洗礼……”
“老师，那么，我同你是不一样的……”桓凌的心一阵酸楚，叹息着说，“我是为了结束一个做得很久很辛苦的梦……”
那一个夏至的黄昏，师徒俩并肩无语地坐在屋檐下，各怀心事地看着夕阳西下，云卷云舒，霞落霞长，终还是留得漫天的残红……
注：宋朝苏辙《萱草》，末两句是“君看野草花，可以解忧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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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夏至，是情窦初开的旖旎季节，预祝看文的亲们在即将到来的夏至收获甜蜜和愉悦……
另外，雁过留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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