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同心殿外，停驻着一辆等候许久的绿帘马车。
　　驾车的，是已经换上白衣常服的杨义宣，京儿神色坦然地站在马前，望见阳宦与尉迟春走来，便快步过去，搀住阳宦的手腕。
　　“贵妃姐姐——”
　　却是穆皇后拽着太子北斗，几步奔到阳宦的面前，含泪命令北斗：“太子，快跪下，给你娘磕头。”
　　北斗呆呆地站在那里，仰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任凭母后如何推搡，他都不愿弯下膝盖。
　　“罢了。”阳宦微笑着蹲下身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儿子的脸孔。
　　他生的面若冠玉，眉目如画，与自己的五官十分相似，想来长大以后，又会是祸害万千少女心的妖孽祸水之流呢。
　　她颤抖着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白皙的脸庞，出乎意料的是，这倔强的孩子，对她这个举动，竟然没有反对。
　　然后，她轻轻揽过他稚嫩的双肩，将他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虽然知道这一别即是永决，她的嘴角依然挂着微笑，心中默念：天胤，你有着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高贵血液，答应娘，一定要成为一代英主。
　　穆婉的身边，跟随着神情伤感的苏怜。
　　阳宦松开北斗，站起身来。
　　苏怜急忙走过来，向着她跪下，深深一拜。
　　“苏怜，我欠你一声谢谢。”阳宦嫣然一笑，眼神幽远，陷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当年，我与大哥逃离皇宫，若不是你将我们妥善安置，延医为我疗伤，我哪里能活到现在——”
　　“主人——”苏怜猛然抬起头，眼中灼闪着泪光。
　　“你的秉性，与乘风是两种路子，乘风为人外冷内热，行事狠辣，”她顿了顿，想起段乘风在城楼上战死，眉心不觉微微颤抖，继续说道，“而你，更像是第二个义宣，处世精明，胸中丘壑万千，却心地善良，淡薄名利，若我此行顺利，能保国祚不灭，我望你辅佐陛下与皇后，尽心教导我儿成才，你可愿意？”
　　“臣，当誓死效忠幼主。”苏怜已经泣不成声。
　　“阳姐姐，”穆婉握着她的手，泪如雨下，“十二个时辰之后，陛下醒来，找不到姐姐，我担心——”
　　“不会的，”阳宦伸出手指，擦拭着她的泪珠，柔声安慰，“他答应过我，会做个好皇帝，一个贤明的君主，不会再因为一个女人失去理智，而做出疯狂的事情。皇后，将来北斗长大了，你要教他，作为一国之君，能够动心，却不可以钟情。”
　　那一日血溅水阁，她终于深深地懂得，桓冲对她的钟情，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疯狂程度，他是真的爱她，那句“长相厮守，永世欢乐”并不是随口说说的甜言蜜语，小皇帝的爱，比她这一生所遇到的任何一个男人的爱都要热烈而纯粹。
　　桓冲爱她，为了她倾其所有，压抑自己的本性，甚至毁灭自己的江山。
　　尉迟春与她之间，掺杂了太多主仆之间难以割舍的恩义。
　　周帝子安沉溺她的美色与年少的身体，桓凌总是在伦常与爱恋之间苦苦纠结，段乘风贪恋与她在一起时感情与□□上的刺激。
　　子楚对她更多的是怜爱，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将她狠心抛弃。
　　马车在烟蒙蒙的宫道上辘辘行驶，前路渐渐显露破晓的光明。
　　解铃还须系铃人，因我而破碎的江山，也由我来缝补。
　　冲儿，就让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你一回，拼却这一条残命，了断一切前因后果，还报你一世的痴情。
　　冤冤相报何时了，子楚，这一次，我一定会赢得最后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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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三王乱军军营。
　　遍地硝烟里，化装成太监的阳宦，诈称朝廷钦差，一行四人，首先造访了齐王桓子遇的军营。
　　齐王的副将正为他包扎胳膊上的箭伤。
　　这一箭，正是昨夜顺成帝在城楼上所射。
　　阳宦缓缓抬起头，取下头上的帽子，一头如瀑的青丝落下，齐王吃了一惊，失声叫道：“侧，侧妃，哦，不，你是阳贵妃？”
　　“皇叔——”她娇声回应，对着齐王，笑颜如花。
　　片刻的惶惑之后，齐王的眼中，迅速腾起一丝异样的火焰，正是阳宦经常在男人眼中看到的那种熟悉的欲望。
　　齐王迅速屏退从人，并命令将杨义宣等三人妥善安置，再三嘱咐，此事不得教赵王与康王知晓。
　　“你好大的胆子，”他走近她，不动声色地嗅着她身上散发的诱人气息，“难道你当真不怕死么？现在整个天下都在讨伐你！”
　　“所以，妾身才来找您啊，”她回过身来，妩媚地将他望定，楚楚可怜地哀求，“妾身思来想去，诸侯之中，只有皇叔心地最为善良，一定能救妾身一命。”
　　“哦，”齐王顷刻间心跳加剧，好在胳膊上箭伤的疼痛刹那间将他震醒，阳妃真是天生的妖孽尤物，竟然异想天开，想对自己施美人计？
　　他一下子远离她，如避瘟疫，转过身去，铿锵有力地拒绝：“贵妃娘娘，你别忘了，我的儿子，就是因你无辜惨死！如果你是顺成帝派来劝降的，我劝你，早早死了这份心。”
　　“皇叔，你真的是误会妾身了，”她娇怯怯的语调里，也透着蛊惑人心的魅力，“皇叔跟着赵王造反，有什么好处呢？就是赵王夺了江山，您也不过就是个亲王，与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你在胡说什么？本王起兵，只是为了清君侧，铲除你这个蛊惑圣心的——”齐王猛然回头喝骂，却在再次看到阳宦的瞬间本能地住口！
　　眼前的女子，已经脱去了太监的外衣，裸露出裹着抹胸的上半身，她的肌肤，无与伦比的瓷白莹润，美艳的面庞，颠倒众生，魅惑的眼神，顾盼生情。
　　齐王瞬间口干舌燥，定在那处，动弹不得。
　　阳宦一步步向着他走近，美人的檀口吐出引人入魔的话语：“皇叔，妾身给您指条明路，撤兵，带妾身返回封地，妾身愿意侍奉皇叔，令皇叔的晚年逍遥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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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之后，赵王得到康王密报，说是齐王私自会见朝廷钦差。
　　子楚震惊之下，急忙与霍仕武、白千等人前往察看。
　　去了一看，果然，齐王的大帐外，前所未有地把守森严。
　　经过一翻打斗纠缠，赵王子楚只身闯入，然后，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围着男子鹤氅的妖媚女子，正放肆地坐在齐王的腿上，与他饮酒调情。
　　“六，六弟……”齐王乍然看见子楚，立即面露惊恐，慌忙推那美女下来。
　　然而不等他解释，子楚便爆出一声震天怒吼：“滚！”
　　齐王素来害怕赵王，又想到赵王与阳宦的关系，忙不迭地整理衣裤，来不及回头看阳宦一眼，便仓惶逃离。
　　阳宦望着他狼狈的身影，尤自半真半假地娇呼：“王爷，别走，救我啊——”
　　帐中很快只剩他二人，阳宦身上还围着齐王的鹤氅，走近子楚身边，讽刺地笑：“诛妖妃，清君侧，大兴问罪之师！皇叔，我还以为，您的三王联军是多么正义凛然，又是多么坚不可摧，皇叔知道齐王刚才答应我什么吗？他说，愿意撤军，带妾身回齐郡，哈哈，哈哈哈——”
　　“啪——”她的笑声未完，脸上已着了一掌，霎那间玉颜憔悴。
　　“死不悔改！”子楚的眼中迸射出不可抑止的怒火与深深的苦痛，这个女人，为何死到临头还是要捣乱，还是不改她祸害他们桓周王朝的初衷？
　　“我与齐王，什么也没有做。”她捂住受伤的那半边脸，忽然间，忧伤地说。
　　“你说什么？”子楚怔住。
　　“这就是你和冲儿的不同，”阳宦哀伤地望住他，声音渐渐变得温柔，“他眼睁睁看见我与别的男人私通，他恨的只是那个男人，却不忍心伤害我一下，连一句骂我的重话，也不愿意说。”
　　“你终于承认，陛下是因为你，才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子楚的眼底，闪动着凄楚的泪光，“殿下，桓氏子孙因你而无辜丧命，祖先英灵因你魂魄不宁，大周江山因你而岌岌可危，黎民百姓因你而重陷战火，你的报复，终于成功了。”
　　阳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一字一句，都在控诉她的罪行，要教她到死都不能解脱。
　　他没有一个字提到他们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提到他们那一段有始无终的姻缘。
　　这时，杨义宣、尉迟春、京儿三人被捆绑推入帐内。
　　霍仕武等人看见阳妃，无不又惊又喜。
　　本想立即向众将士传达“妖妃被擒”的好消息，但是，片刻之后，众人就恢复了冷静。
　　“王爷，阳氏落入我们手中的消息，暂时不能泄露出去。”霍仕武的目光，匆匆扫过地上面无惧色的杨义宣等人，面色凝重地向着子楚建议。
　　子楚狐疑地看他：“为何？”
　　“阳妃娘娘一向诡计多端，此次自己送上门来，王爷就不疑心么？”白千沉声说道，“此次，王爷打的旗号是‘诛妖妃，清君侧’，现在妖妃既已拿获，王爷就不能再进攻帝都了——”
　　他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失去了诛杀阳妃这个借口，赵王就不能名正言顺地进宫，杀死帝后太子，进而夺取帝位了，赵王可以立即处死面前这个女人，但是，绝对不可以承认，她就是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的阳贵妃。
　　“白千，这些年没有令狐雄在身边，你们倒是长进不少。”杨义宣闻言，不禁嘲弄地发笑。
　　话刚出口，他已然后悔，本能地拿余光窥伺身边的京儿，果然见她的神情迅速黯淡下去。
　　“是啊，王爷，您不可以再失去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阳宦亦在子楚身后，凄绝地补充了一句。
　　子楚眼神复杂地回望她，霎那间，似乎又回到当年他远赴藩地，与阳妃密信来往时那段并肩作战的隐忍岁月。
　　霍仕武与白千等处州旧将，亦有同样的错觉，曾经是友，今日是敌，看向阳宦的仇恨眼神，不知不觉已转为同情。
　　他们怎能不知，今时今日的阳贵妃，就是当年为了王爷独守桃源，运筹帷幄的侧妃娘娘，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能说，王爷就没有一点责任。
　　然而，就是阳宦这句话，又令子楚陷入了犹豫。
　　雍朝公主的目的，就是令桓氏骨肉相残，王朝倾覆。
　　他这样挥师攻入皇城，与顺成帝决一死战，以顺成帝的睿智与才干，谁输谁赢，纵然是全凭天意，最大的可能是两败俱伤，正中阿离的下怀。
　　想着想着，他撇下众人，一把拉住阳宦，一路到了他的帅帐里。
　　似乎是向她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定定地望住她，道：“皇上是我亲侄儿，我根本没想过弑君夺位。”
　　“这是王爷最后的机会了，”她也深深地回望他，认真地说道，“我在皇帝的酒里下了药，他会睡足十二个时辰，这段时间，足够王爷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什么？你说什么？”子楚大惊失色地抓住她的双臂。
　　“我说的都是真的，”阳宦美眸里灼闪着点点星泪，依依倾诉，“王爷若不相信，现在可以派人继续攻城，看看陛下还会不会出现在城楼上，——六郎，不管你相不相信，事到如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你，你……”子楚难以置信地摇头，她这是在说，她又以自己的身体摆了一盘惊天棋局，为他重新铺设了一条乱臣贼子的不归之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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