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一进同心殿，眼前豁然一亮。
　　与永乐宫中别处的金碧辉煌截然不同的是，同心殿的布置更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满目是桃红色的纱幔，正中是一池漂浮着鲜花瓣的清水，四周陈列不多，显眼的不过是几件前朝传下来的铜鼎与彩绘瓷瓶。
　　高台上左右立着仙鹤烛台，正中是宽大的龙椅与御案，上面竟然整齐地码放着几摞高高的奏章。
　　太后等人一眼看见，顺成帝身着明黄龙袍，怀抱一个薄纱遮体的娇艳少妇斜靠在龙椅上闭目小睡。
　　除太后之外，嫔妃、宗亲一齐匍匐跪下，几个老国公则不时拿余光窥伺皇帝怀中几近半裸的少妇，一个个心旌意荡，早忘了兴师问罪的初衷，真是难得的尤物啊，怨不得皇室这一起父兄子侄，个个为她丧伦败德，神魂颠倒。
　　“咳咳——”太后佯装咳嗽了两声。
　　“谁？”顺成帝率先惊醒，继而贵妃也睁开了眼睛。
　　“是母后啊，”顺成帝扶着贵妃坐起身来，难掩困倦地说道，贵妃的脸上则显出一种意料之中的神色，似乎她早就料到太后会来一般。
　　然后，她也不理会众人，众目睽睽之下，若无其事地取了案上的宫扇，起身准备离开。
　　“娘子，”顺成帝忽然急了，目光打量贵妃的衣着，又扫了一眼底下众人，旋即拿过自己搭在椅背上的一件青色披风，飞快地与她披在了身上，看看勉强包裹严实了，才柔声说道，“朕送你去里间——”
　　他这般低声下气地讨好，早令太后一干人惊得目瞪口呆。
　　众人眼睁睁地目送帝妃二人相伴离去，宁昭仪忿忿不平地低声挑唆太后：“贵妃这般放肆无礼，根本没有将太后放在眼里——”
　　太后冷哼了一声，眼神无望地摇摇头：“哀家算什么？她连皇上也未必放在眼里——”
　　顺成帝很快回转，早换了一副冷峻面孔，坐到御座之上，也不叫众人起身，随手抄起一份奏章，一面看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母后不在慈宁宫静养，匆匆赶来有何要事？”
　　太后冷笑一声，在宁妃等人的搀扶下坐到了下首。
　　早有章景捧上热茶来，太后置之不理，只冷冷地扫了一眼依然跪在地上的嫔妃宗亲们：“众位都平身吧。”
　　众人正要直起身子，却听头顶“啪”地一声闷响，吓得慌忙抬头，只见顺成帝猛然将奏章拍在了案上，怒喝：“出去！除了太后，都给朕滚出去！”
　　“皇上，你这是——”
　　太后错愕地刚问出几个字，立即被暴怒的顺成帝打断：“同心殿是朕起居之所，你等何故无旨擅闯？朕没有问你们惊驾之罪，就是法外开恩了，还不快滚！”
　　众人未料到有此变故，吓得一下子面如土色，来时高昂的斗志与理直气壮的声势瞬间消弭得无影无踪，一个个高呼皇上赎罪，脚步凌乱地匆匆退出门去。
　　外间与内殿不过一层门窗阻隔，阳宦坐在内殿，听见这般动静，唇角不禁浮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凌乱的脚步声很快停息，终于，她听到太后沉声质问：“陛下也知道这宫里还有规矩体统吗？”
　　“母后，您有病在身，不该到这里来的。”顺成帝答非所问，极不耐烦地回应她。
　　“你以为母后想来这里，”太后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言辞激烈地教训皇帝，“母后看见那个贱婊子就生气！冲儿，你看看你现在已经被她祸害成什么样子了，连奏章都搬来这里！母后想问，你是不是连天下都不想要了？你老实和母后说，前朝遗族入朝，到底是谁的主意？”
　　“住口！”顺成帝又是一拍桌案，发出震天的一声巨响，旋即气急败坏地说道，“母后，朕不许你这么骂她！你不要冤枉贵妃，她从来不参与朝政，朕让前朝遗族入朝，不过是为了制衡皇叔，和贵妃有什么关系？”
　　门窗那边，阳宦捏着扇柄的手再一次攥紧。
　　“制衡皇叔？”太后突然爆出一阵令人恐惧的冷笑，笑过了，才意味深长地劝道，“冲儿，你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从先帝驾崩，你冲龄践位，你的表现一直没有让母后失望过，在那个贱货出现之前，你虽然任性，却也分得清是非轻重，知道利用你皇叔和众臣，将江山社稷打理得有条有理；可是，你现在完全被姓阳的贱货玩弄在鼓掌之中却不自知，看看围绕在你身边的这些人，杨义宣，魏照，房兴之，他们哪一个不是贱货的党羽？冲儿，你该醒醒了，你听信谗言，对付你皇叔，其实是在对付你自己，对付桓周的江山啊——”
　　顺成帝又一次打断她的话：“母后这是在为皇叔说话吗？朕记得母后从前最恨皇叔，唯恐他威胁到孩儿的地位——”
　　“冲儿，你相信母后啊，母后是不会害你的，你能有今天这个位置，你知道，母后为此做过多少违心的事情么？”太后似乎已经心力交瘁，凄惶地言道，“你还年轻，禁不住贱人的诱惑，母后只希望你能醒悟，想想你堂兄桓凌的下场，想想你父皇，母后一直想告诉你，当年，这个贱货，她和你父皇——”
　　阳宦的手倏地一抖，宫扇陡然间垂落在腿上，心神随之一乱，宁氏要说什么？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到顺成帝疾步冲下御座的声音。
　　顺成帝冲到了太后面前，跪下抓住了她的手臂，眼神里充满了乞求：“母后，不要再说了——”
　　“母后想说。”太后望着儿子，眼底溢满了凄凉的泪水，“母后想让你认清，你的心肝宝贝到底是个什么烂污货色，她那肮脏的身体根本配不上我儿九五至尊的身份，她是白羊妖孽，她不仅祸害了赵王父子，还，还——”
　　“来人！来人，太后身子不适，快送太后回宫！”顺成帝猛然起身高呼，脑中急速地闪过先帝临终前交给他的那份殉葬名单，他知道太后要说什么，所以，不可以让她再说下去。
　　太后几乎是被章景带人连劝带拖地架出去的。
　　桓冲的面容不知不觉间苍白如纸，他生来力大，却在下一刻打开内室的门时，惊觉自己的手臂那样虚弱无力。
　　阳宦依然披着他的青色披风，面向他，面无表情地静坐在地毯上。
　　他疲惫地跪爬过去，与她对坐，并轻轻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惨然一笑：“你都听到了？”
　　“为何不让太后说下去？”她也回之以浅浅一笑。
　　桓冲怔住，久久凝视着她闪烁着点点水光的美目，半晌才淡淡地回应她：“母后年纪大了，她说的话，朕一般都当是耳旁风，你也不要和她计较。”
　　“太后说的都是真的，我配不上你……”她玩味地朝他眨眨眼睛。
　　桓冲猛然伸出手指，掩住了她的嘴：“不要胡说，——你是世上最好的女人。”
　　“冲儿。”她陡然觉得鼻子一酸，忽然间恍恍惚惚地唤了他一声，唤过之后，才发觉有些好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是他的婶婶，他还是一个“无恶不作”，令桓微头痛不已的小小孩童，何曾想过，这个孩子有一天会成为她的男人，一心一意保护着爱人的男子汉，毫无理由，毫无原则，毫无道理。
　　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对她与他父亲不光彩的过去，似乎早就已经心知肚明，可是，为了不揭破她的伤疤，他选择了隐忍。
　　她终于想起来，是有那么一回，他曾经说过：等我长大了保护你。
　　桓冲猛然一惊：“你叫朕什么？”这个称呼，听起来似乎她还是将他当成当年那个痴缠婶婶的小男孩，这令已经成为她丈夫的他，顿生不安。
　　“君郎，”好在她立即改正过来，靠过来，柔顺地倒入他的怀中，“谢谢你……”
　　桓冲顷刻间醉眼朦胧。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趁着桓冲离开寝殿去御书房召见臣子，阳宦召来尉迟春与京儿，已换上一副阴狠面孔：“我想，我们让宁氏那个老东西活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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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兵部尚书皇甫祎顺利上任，但是，此事却没有令贵妃一党高兴太久。
　　赵王子楚派人暗中动作，搜集到贵妃义父魏照大量的贪渎证据，在铁证如山的压力之下，顺成帝宣布罢黜魏照的一切官职，勒令其返还赃款，好在念在贵妃份上，没有抄没家产。
　　魏照身为户部尚书，当世敛财高手，杨义宣等人用于活动的财帛，一向都依靠他供给，赵王这一招，无疑是断了贵妃一党的财路，使得阳宦因此不得不暂停让更多的江南遗族入朝为官的计划。
　　杨义宣等人自是着急，阳宦却不动声色，命京儿传信，叫众人切勿轻举妄动，先让子楚等人得意一阵。
　　不久，慈宁宫中便传出了太后病重的消息。
　　顺成帝起初以为是贵妃暗中下毒，教太医细细诊验，发现太后并无丝毫中毒症状，只是日夜心悸，食欲不振，头晕眼花，不能安枕。
　　太医说起当年先帝也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这种病状，因此判断是年迈多思的缘故，建议使用安神香安枕。
　　顺成帝立即准奏，用了安神香一个多月，太后倒是能睡着了，却夜夜噩梦连连，梦见一些看不清脸面的恶鬼索命，醒来时便破口大骂，大多是咒骂贵妃，道是贵妃害她，偶然又骂先帝负心，骂顺成帝不孝。
　　顺成帝命令嫔妃轮番侍疾，宁妃姊妹身为太后亲眷，责无旁贷伺候太后次数最多，太后看见这两个侄女，也是打骂不绝，怨她们不争气，斗不过妖孽。
　　皇后欲要前来照料，奈何又有皇子尚在襁褓，贵妃又使人传话，教皇后安心照顾皇子，莫管闲事。
　　顺成帝见太后久病不愈，不禁有些后悔：若是当年不杀出尘子，或许他的回阳丹能让太后康复也说不定。
　　这一日，宁妃刚挨过太后一掌，捂着脸走到后院，此时正值九月将尽，冷风阵阵，满园落满凋谢的菊花瓣，宁妃触景生情，想到红颜未老，恩情早绝，如今太后又是这般模样，自己与妹妹的前途堪虞，恰在此时，却听见菊花丛后有宫女在闲话。
　　一个说：“姐姐，太后的病，怕是不祥了，想太后那般与阳贵妃作对，她一旦不好了，我们这等慈宁宫旧人，还有好日子过吗？”
　　另一个叹息着答应：“是啊，太后在宫中多年，作孽太多，今番多半恐怕是鬼神作祟，我看，什么汤药香料都是不中用的了，怕只有鬼神之法或可有救——”
　　先前那个又说：“姐姐说的极是，太后一去，我们自然倒霉不说，宁妃娘娘她们怕也活不成了吧，当初在蜜饯中下毒的事，你当贵妃是傻子，真的相信是李妃一人所为么？我若是宁妃娘娘，现在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保住太后的命要紧，这样陛下看在太后的面上，还能留着大家相安无事呢。”
　　另一个刚要答话，宁妃便疾步过去，大喝一声：“住嘴——”
　　两个人转头见是宁妃，吓得猛然跪倒，颤声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要本宫饶命可以，”宁妃死死地盯住她们，一把抓住一个宫女的胳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压低声音命令，“告诉本宫，何谓鬼神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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