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大周顺成四年十二月初八，赵王子楚与侧妃何氏大婚。
　　新婚之夜，宫中传来喜讯，顺成帝贵妃阳氏于子时诞下皇长子，帝大喜，即刻传旨普天同庆，并大赦天下。
　　是夜漫天星斗璀璨，尤以北斗七星辉煌闪耀，星光直冲内殿，钦天监奏，此主大吉之兆，必有一代雄主诞生。顺成帝遂为皇长子赐名天胤，乳名唤作“北斗”。
　　黑暗中，子楚猛然坐起身来，身侧熟睡的何真娘也被惊醒，半晌，她才听到夫君用无比凄凉的语气向报喜的人回应了三个字：“知道了。”
　　胤有子孙之意，天胤就是天子天孙，皇帝立储之意，已经再明朗不过。
　　贵妃在后宫独一无二的地位，再也无人撼动。
　　太后给宁妃搀扶着，来柔颐宫瞧了小北斗一眼，她本想从这孩子的眉目中找出赵王父子的影子，发现这孩子的五官竟然更像贵妃多一些，只能一面暗骂老天瞎眼，一面撂下几句吉祥话，悻悻离去。
　　柔颐宫收到的贺礼堆积如山，又有各藩地、边镇以及南蛮、海疆等小国的贡品，皇后索性坐镇柔颐宫，一面照料贵妃，一面帮助接见宗亲贵妇与朝臣眷属，忙得不可开交。
　　而贵妃则安静地坐在月子里，日夜赶做皇子的衣服，甚至连他六岁的衣物都已做下，却不准任何一位宫人或者绣娘代劳。
　　一个月后，贵妃命人抬着满满两大箱孩童衣物，亲自抱着襁褓中的皇长子来到了永泰宫。
　　贵妃说明来意之后，皇后猝不及防，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竟然要把皇长子桓天胤送给皇后抚养！
　　“从今日起，皇后娘娘就是北斗的母亲，臣妾，只是他父皇的一个妃子，仅此而已。”
　　贵妃言辞冷酷决绝，令所有在场的人都震惊不已。
　　“贵妃，此，此事，你可有与陛下商议？”
　　皇后接过襁褓，一面哄着啼哭不止的皇长子，一面紧锁双眉地追问。
　　贵妃抬起一只手，屏退众人。
　　出乎意料地，她向着皇后跪了下来，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向这位有名无实的后宫之主下跪。
　　皇后欲搀起她来，奈何贵妃不肯，只是深深地望住她，冷淡地说道：“臣妾不喜欢这个孩子，如果可以选择，臣妾宁愿不要生下他。皇后娘娘，皇子长大之后，请您如实告诉他，说臣妾不要他，是因为臣妾不喜欢他，但是，臣妾可以向皇后娘娘保证，皇子将来一定会是大周的天子。”
　　穆婉顷刻间泪盈满眶，她扫视了一眼那两大箱衣物，凝视着贵妃泛青的眼圈，苦笑：“姐姐这是何苦？倘若你不爱北斗，为何会为他日夜赶做出这么多衣物来？倘若不爱，为何又说，一定要帮他谋得最好的前程？”
　　贵妃向着皇后深深一拜，旋即起身，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身后，是刚刚满月的婴儿一声声撕裂长空的哭泣，却未能挽留他母亲匆匆离去的脚步，她，自始至终，一次也没有回头。
　　柔颐宫，后殿。
　　天刚刚黑，满室已经弥漫着氤氲的水汽，浴桶里漂浮着殷红的花瓣，随着女子往身上泼水的动作，一层层激荡起鲜艳而浮华的涟漪。
　　桓冲从御书房中出来，惊悉爱子被贵妃送到永泰宫的消息，急匆匆地赶回宫意欲质问，谁知一进殿，看见的却是这样令他血脉喷张的情形。
　　他站在她正对面，已经呆愣在那里。
　　他曾经不止一次偷窥过她沐浴的样子，但是如此明目张胆地站在她对面看，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她没有说话，只是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嘴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眉梢轻轻一挑。
　　“娘子，你……”桓冲本能地喉结滚动，只觉口干舌燥。
　　“君郎……”她轻声呢喃，血色的双唇微动，显出极致的诱惑。
　　桓冲顷刻间头晕目眩，好在迷迷糊糊间竟还记得太医的嘱咐，说道是她的身子暂不能侍寝，于是强忍着蓬勃的欲望，转过身去，面红耳赤地质问：“为何送走北斗？”
　　半晌，他才听得身后水响，她起身披上寝衣，湿漉漉地覆上他的肩背，语气反常地温柔：“皇上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臣妾现在已经养足了精神，全副武装——”
　　“你说什么？”桓冲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来陛下已经忘记了，”她有些失望地与他的身体分开，语气回归冰山般寒冷，“那我提醒你。当初，你要我养足精神，全副武装，和你一起对付子楚，如今，我在宫中已经站稳脚跟，皇子亦归皇后抚养，心中再无牵挂，陛下，可以动手了。”
　　桓冲幡然醒悟，约定！怎么那个该死的约定又冒了出来？！
　　原来，她将北斗送走，就是要无牵无挂地与皇叔决一死战吗？可是，当初他明明有机会杀了皇叔，也是她拼死拦下了天子剑啊。
　　“你打算如何动手？”胸中纵有万千怒火与嫉恨，也只是化作平静的一句询问，桓冲拼命将自己想象成她的盟友，而不是她的爱人，她孩子的父亲。
　　她的眼神凌厉，令人望而生畏：“先剪除赵王的羽翼，用江南朝臣取而代之，待将赵王的中书令、大将军架空之后，陛下拿出手中那份当年赵王在赵郡意图谋反的证据，昭告天下，让他身败名裂。”
　　子楚一生所重，无非是他那所谓忠孝节义的贤王声名，向世人揭穿他伪善的真面目，才是对他最有力的报复与打击。
　　“证据？你说，朕手中有赵王谋反的证据？”桓冲大吃一惊，他立即回忆起，登基之初，是得到过一份赵王意图不轨的证据，记得当时是宗敏所献，她是如何知晓？
　　“皇上以为那份证据来得容易吗？那是臣妾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从赵王到达赵郡的那一天，臣妾的细作已经开始收集他谋反的证据了，皇上你瞧，你的枕边人，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女人，你要小心。”想起当年种种，她不禁惨然一笑。
　　桓冲猛然怔住，恍惚间有一种错觉，他所爱的这个女人，断非一个普通的民女，她的眉宇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坚毅，整个人始终承载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这也许就是他自幼被她吸引的原因？
　　“你到底是谁？”他终于问出了埋藏在心中不知多久的疑问。
　　“臣妾，自然是皇子的生母，君郎的爱妃……”她说着转眼间又变了一幅脸孔，声音亦变得温柔娇媚。
　　她的身体缓缓矮了下去，乖巧地跪在他面前，伸出那双引人下地狱的纤纤玉手，去拉他的腰带。
　　她的头埋在了他的两腿之间，桓冲站在原地，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短暂的不适之后，渐渐有了畅快飞升的感觉，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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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成五年二月，顺成帝与阳贵妃移居永乐宫。
　　永乐宫百日前告竣，说是贵妃宫，规模却相当于五个永泰宫，整座宫院仿江南园林建制，殿阁楼台连绵，亭桥水榭相接，正殿为同心殿，为顺成帝与阳贵妃寝殿，左右配殿为白首阁，连理轩，皆装饰豪奢，后花园中，人工开出一处大湖，名碧落池，池中有瑶光水榭，池上有白玉砌成的天仙台，皆是宴饮休憩之处，又有圆方馆，取“天圆地方”之意，内置名贵花草，珍稀鸟兽，专供帝妃二人赏玩；再不论宫中各处装饰陈设，都极尽奢华之能事，所耗财帛，岂止万金之数？
　　《宫扇记》中有歌谣为证：永乐宫，国库半；白羊首，价千万。
　　白羊暗喻顺成帝宠妃“阳宦”，歌词中说，永乐宫耗费国库一半的财帛，君王用千万巨资买一只白羊头；实际讽刺顺成帝为了取悦阳贵妃，不惜劳民伤财，损伤国本。
　　自顺成帝亲政以来，由于继续任用赵王子楚担任中书令，统领百官，延续了赵王摄政之时文武并重，南北朝臣平分秋色的国策，政治还算清明，民生也较安定。
　　但是随着杨义宣、苏怜、魏照、房兴之等亲近贵妃的江南朝臣渐渐得势，赵王一系的处州旧将开始遭到打压，朝政的天平悄然倾斜。
　　顺成五年四月，短短一个月，先是门下侍中白千被举报贪赃，又有右卫军将军李翊因克扣军饷被下狱，杨义宣等人所奏的罪名都有凭有据，令人无可辩驳，引得赵王一系旧部，乃至与他亲近的文武大臣人人自危。
　　不仅如此，原先与杨义宣等人一党的宁元锋、宗敏、陶安国等人，也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打击。
　　顺成五年六月，顺成帝下旨，宗敏罢相位，封保国公，准予告老还乡，杨义宣升任右相，苏怜为左相；兵部尚书陶安国年迈，亦罢官，赏赐千顷良田归养，他的位置则被现任扬州将军，年仅三十五岁的皇甫祎取代。
　　别的还罢了，顺成帝下旨让皇甫祎担任兵部尚书，终于激起了赵王与太后一党压抑多时的怒火，他们几乎联络朝中一半的大臣，对顺成帝这道旨意公然上书反对。
　　不仅仅因为皇甫祎只是一个四品的驻防将军，更重要的是，皇甫家族是前朝最为显赫的两大家族之一，与尉迟家族一样，其祖先都是阳氏的家将，自雍朝灭亡之后，尉迟家族迅速败落，皇甫家族却因为曾经对大周高阻皇帝有恩，没有遭到新朝的致命打击，还受命守护前朝阳氏的祖陵，家族后人中，皇甫祎还担任了新朝的扬州将军，但他这个将军一当十年，始终没有得到提升。
　　人人心知，新朝施恩于前朝遗族，都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谁想如今顺成帝竟然恩准这些遗族入朝为官，而且一下就是六部尚书这样的从一品大员！
　　这就触及了朝臣们心中的底线。
　　太后拖着病体，带着一众后宫嫔妃与桓氏宗亲赶往永乐宫。
　　此时正是午后，宫院中一片寂静，同心殿外，只有章景与京儿，带着几名太监宫女侍立。
　　远远看见太后带着众人迎面赶来，章景慌忙赶上去，躬身行礼，蹙眉好心提醒：“太后娘娘，陛下与贵妃正在午睡——”
　　“啪——”话音未落，就有太后身边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国公一掌掴在他脸上，怒斥，“混账东西，太后是陛下生身之母，你也敢拦，还不滚进去通报！”
　　京儿在身后看到，嘴角不仅泛起一丝讥讽之意。旋即带着宫女，从容走到太后面前，恭敬地行礼：“太后金安。不必通报了，恭请太后与各位娘娘、大人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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