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扇

　　承恩殿上，龙旗飘扬，整肃的座席上，皇室亲贵、文武重臣云集。
　　就连刀伤未愈的中书令、大将军、赵王桓子楚也没有缺席。
　　所有人都清楚，这次选美，是贵妃与太后、赵王之间一场残忍的较量。
　　与上一次大封后宫不同，此次选美，与政治联姻无关，是由顺成帝亲自下旨操办，全凭皇帝个人意愿选择心中所爱，所以只要一位民女中选，贵妃独霸后宫的局面就将发生改变。
　　穆婉感受到座下诸人紧张的目光，面露担忧地瞥了一眼坐在皇帝身侧的贵妃，发现她此时的表情与皇帝竟然同样的从容淡定，她当即松了口气，看来陛下与贵妃之间那个微妙而坚固的城池依然坚不可摧。
　　在太后与赵王的精心安排下，殿选以歌舞的形式，别出心裁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清脆的编钟声里，佳丽们身着羽衣鱼贯而入，九个少女是一般的雪白衣色，清纯俏丽恍若仙女下凡，将一个火红羽衣、肌肤胜雪的少女围在中央，那红衣少女尽管罩着同色面纱，一双露在外面的妙目却清若仙灵，秋波盈盈，瞬间吸引了满场的目光。
　　少女们随着江南丝竹声翩翩起舞，太后与一众嫔妃本能地观察顺成帝的表情，却发现他依然正襟危坐，余光不时落在身侧贵妃波澜不惊的脸庞上。
　　看来在红衣少女取下面纱之前，那九个少女都没有成功引起皇帝的注意。
　　乐声变调，那九个少女退下站至一旁。
　　红衣少女除去钗环，披散长发，跳起了令人久违的《红尘戏》。
　　贵妃的脸色终于起了变化，她冷冷一笑，瞥向座下正若无其事地小酌的赵王，六郎，你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呢。
　　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就凝滞在脸上。
　　红衣少女抬起一只玉足，伸向赵王座席的方向。
　　这是《红尘戏》中第二段“除履”，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女，她竟然要赵王帮她脱去绣鞋！似曾相似的场景在阳宦的头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现。
　　众人也开始窃窃私语，看看赵王，又窥伺贵妃，不约而同地回忆起当年在赵王府的桃源村，中秋之夜，阳氏侧妃在座中跳起这支舞，也是赵王为她深情款款地脱下绣鞋，当年，他们如胶似漆，羡煞世人。
　　赵王有片刻的错愕，旋即放下酒杯站起身来。
　　他伸出手去，面色平静地为她脱下了绣鞋，女子娇俏地一笑，又抬起了另一只莲足。
　　太后皱起了双眉，赵王疯了吗？他和何真娘，这是在做什么？
　　贵妃陡然间脸色苍白，放在膝头上握着扇柄的手，不觉微微颤抖，很快，被身边伸过来的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握住。
　　她疑惑地侧过脸来，立即对上了顺成帝桓冲心痛爱怜的眼神。
　　终于，少女在旋转中抛出了火红的外衣，最后的旋转越来越快，停止的一刻，她坐在了地上，白色的裙摆像荷叶一般展开，摘下面纱的一霎那，全场的人都被她的庐山真面目震惊得目瞪口呆。
　　“民女何真娘，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她的声音软糯如蜜糖，经过刻意的修饰，容颜更与年少时的阳氏侧妃几乎真假难辨。
　　顺成帝霍地一下站起身来。
　　片刻的惊愕过后，他率先拍了两下手，喝彩：“好——”
　　贵妃的脸色，也由震惊转为玩味，旋即本能地看向座席上面带忧色的杨义宣与苏怜，瞬间醒悟：此次赵王遇刺，大概是义宣与苏怜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真正的目的，就是要阻止这个和自己十分相像的何真娘进宫。但是，这个何真娘，为何第一眼看上去，心中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太后满意地点头微笑，她似乎已经看到，顺成帝走下御座，亲手搀起何真娘，封她为妃，而阳氏贱人转眼间成为万人笑柄。
　　“十位佳丽，个个都是绝代佳人，”顺成帝频频点头，又望着何真娘，赞不绝口，“何氏更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皇叔不虚此行，真是辛苦了。”
　　太后眼看时机已到，忙站起身来，走到顺成帝身前，低声提醒道：“陛下，册封这十位民女，位分不可太高——”
　　顺成帝望她笑笑：“母后放心，朕早有安排。”
　　说着，扫视亲贵群臣，不慌不忙地说：“今日，朕有两件事，要当着众爱卿，桓氏宗亲的面宣布，请你们为朕做个见证，天在上，地在下，朕身为大周天子，君无戏言。”
　　太后面色微变。
　　所有人和太后一样，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皇帝陛下要做什么？
　　赵王与群臣一齐从座席上起身走出，跪倒在皇帝的脚下，做出聆听圣训的准备。
　　顺成帝搀起了身旁端坐着的，同样面露疑惑的贵妃。
　　然后，执着她冰凉的小手，向着众人朗声宣告：“第一事，六皇叔多年为国事操劳，劳苦功高，不幸中年丧子，又逢王妃久病，其情可悯，朕决意将今次选中的十位佳丽，全部恩赏六皇叔子楚作为妃妾，以为皇叔绵延子嗣，另，这位何姑娘既然酷似仙逝的阳氏婶娘，朕就册封她为赵王侧妃，择日完婚。”
　　“冲儿，你——”太后听到这里，眼珠子都快爆了出来，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众人一齐抬起了头，赵王的眼神，由震惊转为悲凉，何真娘则难掩欣喜，她此刻简直要将顺成帝当神祇来膜拜了。
　　下一刻，几乎所有人都醒悟过来，十七岁的顺成帝用他一贯的狡诈与任性，成功地戏弄了包括他母后、皇叔在内的所有阻碍他与贵妃相爱厮守的人。他们要选美，他就将计就计，大张旗鼓地选，但是，选中的女人他送给皇叔，还能博一个不好女色，体恤臣下的圣君美名。
　　贵妃侧目望着顺成帝，发现他此刻也在深深地注视着自己，坚定的语气里含着几许温柔：“第二事，朕，已经拥有这世上最美丽贤良的女子，自今而始，终顺成一朝，朕绝不再行纳妃选美之事——。”
　　“太后，太后——”在宁妃一声惊呼之后，众人才发现，太后已经气得向后仰倒，晕厥过去。
　　子夜，柔颐宫。
　　后殿依然灯火通明，阳宦散着长发，披了寝衣立在美人图前，默默凝视着画中人精致的眉眼。
　　“大哥，你看，这张画卷上画的是谁？”良久，她终于侧过脸去，轻声询问身侧的龙骧卫首领尉迟春。
　　银色面具下的两弯剑眉本能地蹙紧，他思想她分明是在明知故问，还是掩饰着内心的不快，拱手回答：“画的是陛下最爱的人，也就是贵妃娘娘您。”
　　今日承恩殿上，顺成帝语出惊人，他几乎是在昭告天下，今生今世，他只爱贵妃一人，要与她厮守终身。
　　想必此时，他这番不顾一切、惊世骇俗的表白已经传遍了朝野上下，皇城内外了。
　　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该被感动了吧？公主，您的信念，此刻是否也因此发生了些许动摇，忘记了这个少年也是您的仇人之一。
　　他的担心注定是多余的。阳宦忽然间惨然一笑，走近前去，手捧着小腹，将头枕在他健实的胸膛上：“我觉得，今天那个何真娘，比我更像这画卷上的人。大哥，你知道吗，他没有拒绝，他又有了侧妃，何真娘，比我年轻，比我美丽，比我，更像是我。”
　　尉迟春咬紧了双唇，琢磨了良久，他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她心中痛苦的是，并非顺成帝惊天动地的告白，而是在顺成帝宣布将何真娘赐给赵王作侧妃时，赵王并没有拒绝，他后来心安理得地与何真娘一起谢恩，坦然接受另一个女人轻易地取代了她的位置。
　　公主心中，最在意的身份，根本不是大周天子唯一的宠妃，而是那个倾注了她一生苦恋、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称谓——赵王侧妃！
　　他的眼中溢满了泪水，不知不觉，将手伸出去，轻轻抚摸她乌黑的青丝，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门外，从慈宁宫归来，已经疲惫不堪的顺成帝，嗜杀的眼神阴冷地注视着殿中的这一幕，她适才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枚钢针一样，直刺他的心脏。
　　身侧提着灯笼的章景，无意间窥见皇帝的眼神，吓得身体一颤，自从贵妃入宫以来，陛下这种令人害怕的眼神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这一次，顺成帝没有进殿，而是阴沉着脸转身离开。
　　走至中庭，一个小宫娥捧着一碗参汤迎面缓缓走来，看见皇帝似乎是冲她在笑，不禁羞红了脸颊低头站住，一颗心砰砰直跳。
　　顺成帝也站住了。
　　“抬起头来。”充满诱惑的邪魅语气，令人难以抗拒。
　　小宫女羞怯地抬起头，脑中一片空白：“皇上……”
　　“你喜欢朕吗？”少年弧线优美的嘴角忽的微微翘起，狭长的凤目里射出暧昧的目光。
　　“皇上……”小宫女不胜娇羞地再一次低下了头，天哪，皇上竟然这样问她，难道，皇上终于忍受不了那个大肚子的贵妃，要背着那老女人偷腥了吗？
　　顺成帝伸出一只手去，碰触到了小宫女的脖颈，她欲拒还迎地靠近了他。
　　“除了你，这宫里随便一个女人都喜欢朕。你又眼瞎又心狠，朕怎么偏偏就爱上了你……”少年的眸光渐冷，手下用力，只听见“咔嚓”一声，小宫女的颈骨应声断裂，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这样无端丢失了性命。
　　章景抖索着身子，挥手唤来了几名太监，颤声吩咐：“快抬出去，——万勿惊动贵妃。”
　　不远处，京儿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胸口剧烈地起伏，眼中充满了惊恐与无措：这个草菅人命的暴戾少年，就是那个对主子娘娘千依百顺，万般温存的小皇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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