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不见华胥

　　因着大婚，庆帝破天荒良心发现许了李承乾五天假期。其实两个人都百无聊赖，京都好玩的地方早都去过了。现在乍暖还寒，江耀瑾也不想往山林里跑。
　　写了两折锁麟囊，江耀瑾就咬着笔发呆。她之前习惯性的转过笔，当回过神看到被甩了一身墨汁满头黑线的李承乾的时候还不道德的笑了很久。
　　这些时日过得太过于顺意，江耀瑾不知为何却隐隐有些不安。她怕这样的日子过得愈发得心应手，等到有一天，她真的不会回去了。
　　窗外悠悠飘起了如针细雨，院里清澈的草木味道在雨里浸润。春日雨，下得也温柔绵密。
　　“新茶，头一尖儿。”
　　顾亭将茶奉上，袅袅气雾氤氲得空气里慢慢的铺满了茶香。
　　“文心呢。”
　　“回太子妃，文心姑娘好像在跟斗木獬吵架。”顾亭笑意盈盈的，贴心的将茶盏摆在江耀瑾左手边远处，又将墨研了些。
　　少有的安逸，仿若时间都柔软缓慢了起来。顾亭脑海里走马灯般飘过了很多画面，只觉得此刻的光阴，让人莫名眷恋。
　　“吵架？”江耀瑾近觉得最近文心似乎经常跟斗木獬干架，两个人总是说着说着就能吵起来。斗木獬嘴笨，说不了几句就只能干站着听文心数落。
　　屋里的奇楠香慢慢燃，江耀瑾放了笔，身形一侧，懒散的枕在李承乾的腿上。
　　“到底在吵什么奴才也不太清楚，想着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给李承乾又斟满了，顾亭轻声说，“太子妃不必担心，奴才一会儿去劝劝。无非是前两天文心姑娘上街采买些您平日爱吃的，路上两人拌嘴了吧。”
　　“哼，斗木獬个木头。”
　　顾亭笑笑没再吭声，默默退下了。
　　江耀瑾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我要出去转转。”
　　“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
　　李承乾自是知道她的习惯，但还是哼了一声，开玩笑道，“怎么，腻了。”
　　“对啊，想想后半辈子每天一睁眼都得看到你，能不腻吗。”
　　江耀瑾双手撑着坐垫跪坐在李承乾面前，歪着头顺着他的话跟他闹着玩。她凑得很近，几乎能碰到李承乾的鼻尖。他知道，自己在爱，并且被爱。
　　只是在这段关系中，他掂量不出来，到底谁比谁爱的更勇敢，鲜明，纯粹，鉴定。
　　李承乾那双眼生得极好。只是看着，便觉得里面落下皎然的月光，君子端方，可眼尾却又漾满了光里的柔情。
　　到底是江耀瑾在这双眼里败下阵来，耳尖都有些发红，“好啦，我的太子殿下。”

　　踏上山塘街的时候太阳已经偏了西，人也不多。雨过天晴，天边烧出了一小片云霞。空气澄净。江耀瑾拿着一小包嘉庆子边走边吃。
　　直到街上的人渐渐少了起来，不少人逆着江耀瑾的方向走去。江耀瑾转身看着身边的人形色匆匆，还以为街那头有什么事发生，疑惑之际，马蹄声由远及近。
　　“见过太子妃。”
　　江耀瑾转过身，这才看到两米开外，陈萍萍坐在轮椅上行礼，身后的言若海和跟着的两队黑骑跪拜。
　　“臣等拜见太子妃，太子妃千岁千千岁。”
　　江耀瑾着实是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无奈道，“起来吧。”
　　闻言言若海等才站起来。
　　她就不能好好逛个街吗。江耀瑾看着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暗自腹诽。
　　“太子妃有什么事还需要亲自出来办。”陈萍萍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的这个传闻中的太子妃。范闲挂在嘴边上的朋友。
　　照常理，历朝历代太子妃平日里都在宫里不常出来走动，身份也尊贵的紧，仅次于皇后。眼前的这个太子妃，一身常服，在街头巷口溜溜达达，到底是有点儿与众不同。
　　“太子妃恕罪。”按照宫规礼教，除非太子妃开口，不然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是没有可能跟太子妃说话的。陈萍萍不是不知道。只是这丫头是范闲的朋友，他想试探。
　　江耀瑾没放在心上，她也懒得记这么多规矩，或许女官讲过。“怎么，我还亲自吃饭呢。”
　　“臣不是这个意思。”陈萍萍一脸望乞恕罪的老臣表情。
　　江耀瑾看着这演技不想跟他计较，“不如，陈院长，我去你鉴察院喝杯茶？”
　　这一会儿江耀瑾也想明白了，估计从自己踏上这条街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盯上了。倒不如将计就计去鉴察院看看。
　　“老臣惶恐。愿护送太子妃前往鉴察院。”

　　范闲是这儿的常客，可江耀瑾是第一次来。她揣着手跟着陈萍萍左拐右拐终于到了里面的屋子。
　　“这是你办公室？”
　　“办，公室？”陈萍萍突然理解范闲为什么总说她是自己师妹了。这些奇怪的词句他一个也没听过。
　　“啊，就是你平时处理事情的地方。”
　　陈萍萍点了点头，“承蒙太子妃赐教。”
　　“你们的虚礼真多。”江耀瑾撇嘴，单手叉着腰道，“你窗户这么小真的不会觉得很阴森吗？”
　　“还是说你们鉴察院走的就是这个性冷淡纯狱风？”
　　好久都没有回应，江耀瑾这才回过头，看到陈萍萍嘴角轻轻抽搐，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看样子又是没听懂。
　　她抬手摸摸鼻子，尴尬的转移话题，“嗯，这都不重要。”
　　“里面的窗户会大一点儿。”
　　陈萍萍突然开口，双手推着轮椅朝里面滑去。
　　江耀瑾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推上轮椅，“我帮您。”
　　“有劳太子妃，臣惶恐。”
　　里面是假山，还有点儿小水洼，石头，几丛花。
　　江耀瑾绕着花看了一圈，又抬起头看向斜穿窗户的阳光。
　　“眼神儿向她。”
　　“谁。”
　　“叶轻眉。”
　　江耀瑾回过头看她，这个坐在轮椅上却依旧让人不寒而栗的中年男人。江耀瑾从他凛冽的眼尾竟看出了些许的和蔼。
　　“可叶轻眉并不是我娘。”江耀瑾无奈道。
　　“我知道。”

　　我知道啊。
　　我怎会不知。

　　陈萍萍心里叹了气。他本是设这鸿门宴迎江耀瑾的。东宫，吏部，这都是范闲的绊脚石。皇后一族，深仇大恨血海滔天，他也不可能忘。
　　只是这姑娘在街上逆着光转过身的那一瞬间，杀伐决断的他竟然犹豫了。
　　或许是神情太过于像当年的那人。
　　明亮，清透。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
　　“五常…五常…这名字不好。我想想啊……”少女微微歪头，阳光翕翳落在她的眉眼，美好的不甚真实。
　　“不如叫萍萍吧。你以后就叫陈萍萍如何？日后我们就以姐妹相称。”

　　“陈院长？陈院长？”
　　竟然走神了。
　　江耀瑾甚至怀疑自己见到的陈萍萍到底是不是真的陈萍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难道都是说书先生为了吸引生意编撰的么。
　　“不知太子妃看这花如何？”
　　江耀瑾一时不知该不该作答，如何作答。看着眼前的陈萍萍她突然有一种自己在进行结课答辩的感觉，想到这儿不由得笑了出来。
　　但看到陈萍萍逐渐锋利的眼神的时候笑意戛然而止，江耀瑾默默后退的半步。
　　她可没有范闲那么多外挂，她是真的怕自己折在鉴察院，跟这个美好的世界说拜拜。毕竟她莫名觉得陈萍萍要是发起狠来应该也不会畏惧太子妃的名头。
　　更何况她还记得李承乾在监察院门口演的那出戏呢。纵使她知道那是李承乾演给他的皇帝老子看的，可陈萍萍不由分说让人把李承乾架下台阶的仇江耀瑾可记着清楚。
　　江耀瑾心中已飘过万千思绪，看着陈萍萍似乎还在等自己的答案，叹了口气，随意说道，“花挺好。种花就是这样，不用特意每天侍弄，生命自己就能找到蓬勃之路。”
　　陈萍萍愣住了。
　　他盯着江耀瑾，杀机四伏的眼神审视她。他从来没想过，这句话，他还能再听一遍。
　　江耀瑾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陈萍萍的眼睛过于可怕，她整个人站在阳光下却从指尖开始一寸一寸的发凉。但嘴上还是那个懒散语气，“怎么，陈院长有问题。”
　　罢了，陈萍萍缓和了神情，“太子妃折煞老臣了。说得好。”
　　这几个字好像是他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他伸手舀了一瓢水随手洒在那一片花上，继而面无表情的抬眼问她，“太子妃，做生意吗。”
　　江耀瑾耸肩摊手，笑道，“我听范闲说了，我俩没机会了。”毕竟理工女叶轻眉已经身体力行的诠释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句话。
　　到这儿，江耀瑾才听到陈萍萍微不可闻的笑了一声儿，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哼。这周遭的气氛没那么肃杀了，江耀瑾这才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句，“遇事不决量子力学。所以我是不是该整点儿别的。”
　　“什么？”
　　“呃，没什么。”江耀瑾把重心换到右脚站着，踢了踢酸痛的左脚。这可比答辩还煎熬。“我能蹲着吗？”
　　陈萍萍提了提嘴角，未置可否。这可是太子妃，他可没权利管她。“太子妃可知……”
　　陈萍萍话说一半又顿住了，他仔细端详着江耀瑾，似乎在做很大的思想斗争。
　　反常。
　　“知道什么？我能坐这石头上吗。”江耀瑾拍拍那块假山石，提着裙子坐上去，捧着下巴，“您说吧。”
　　“太子妃想说点什么。”陈萍萍这时却反问她。
　　“我？”江耀瑾侧头想了想，“我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江耀瑾很难忽略陈萍萍语句里的那个停顿，他似乎想跟自己交代一件事，但不知道是什么左右了他的决定。可陈萍萍不说，江耀瑾知道自己也问不出来。
　　索性按下心中的好奇，大不了等范闲回来，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陈院长，说实话，咱俩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江耀瑾垂眸，边说边用指尖拨弄着那些花儿。
　　“我大概呢，也能猜到您想捧谁站哪队。”
　　“范闲是我师兄，无论后面怎么发展，这点情谊我相信我俩都会念及。”
　　“但是。”
　　“李承乾。”
　　“只要他不犯错，太子之位就是他的。”
　　“您说是不是。”
　　江耀瑾抬起头笑盈盈的看着他。
　　她眸光明媚，眉眼玲珑。可有一瞬间，陈萍萍在她眼底看到了陌生的寒气。
　　江耀瑾见陈萍萍没应声，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扑克脸。
　　她站起身拍拍衣摆，似笑非笑，淡淡道，“陈院长保重。”绕过轮椅朝门口走去。

　　“今天过后，不用再见面了。”
　　江耀瑾闻声转身，明暗交界处的陈萍萍，冷冷的看着她。
　　可似乎又不是在看他，更像是在透过她看谁。
　　“知道了。”
　　江耀瑾摆摆手，在陈萍萍晦暗不明的眼神里，没入鉴察院黑暗的走廊里。
　　再见面，便是你死我活
　　朝夕之间，朝堂局势瞬息万变
　　如若争权夺位，他和这丫头势必要的站在对立面

　　我怕我下不去手。
　　小姐。
　　她和你太像了。

　　“陈萍萍刁难你了吗？”
　　李承乾知道下午江耀瑾遇见陈萍萍的事。黑骑一上街李承乾在东宫就得到了线报。斗木獬虽没现身，但也在不远处守着。毕竟是陈萍萍，他还叫上了心月狐和鬼金羊一起。
　　江耀瑾沐浴之后披了件薄衫坐在镜前梳头发，脚尖勾着鞋子漫不经心的摆动。“没有。”
　　“相反，说话晦暗不明。甚是奇怪。”江耀瑾觉得最近大家都怪怪的。范闲北上之后所有人看似都收敛了，可每日发生的小事却让人愈发不安，到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江耀瑾思忖了到底没把叶轻眉说出来，“可能人老了，凡事都不想做那么绝。”
　　李承乾冷哼了一声。谁心软了自己父皇和陈萍萍这几个人都不会心软。不过现在他不想纠结这些事情。
　　“李承……”
　　李承乾弯腰把她抱起来，带起来的风灭了桌上的烛。只剩远处靠近门框的宫灯摇曳着。
　　啪嗒一声，鞋子掉了。
　　“我鞋子。”
　　“不用管它。”李承乾将人放在床榻上吻上去。
　　“你现在顾不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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