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不见华胥

　　江耀瑾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她看着房梁久久不能平息心绪。
　　血淋淋的匕首掉落在她脚旁，汪辰佶俊美无双的丹凤眼溅上一丝血迹，透着狷狂。她怀里，是被刺穿胸膛的李承乾。
　　有一滴滚烫的泪落在李承乾鼻尖的痣上。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日回门见了他们，晚上便梦到。只是梦太过于惊心她实在不愿回想。她抓起被子盖住脸，整个人缩进被子。黑暗中她伸手攀上李承乾的胳膊，躲进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胸膛。
　　李承乾睡梦里被身边的动作搅醒。想要翻身，感觉到胸口的重量。黑暗里神思悠悠醒转，睁开眼，怀里的人儿娇柔，胸口的里衣布料有濡湿的感觉
　　他抬起胳膊拨开被子搂住江耀瑾，轻轻揉揉她的发顶，“小瑾？”
　　怀里的人闻声抬起头，绰绰烛火里，她一双含情目盛着泪，“我还是把你吵醒了。”
　　声音软软的，带着鼻音。李承乾鲜有时候见到这样的江耀瑾。见过她哭，只是如今是夜里。流连的睡意让她趴在自己身上，眼睛红红的，委委屈屈，让人心中好不怜惜。
　　抬手抚掉她的泪，李承乾心尖儿都浸了酥骨的春水，心疼不已，坐起身靠着引枕把她往怀里抱了抱，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她的背
　　江耀瑾趴在他的胸口，听他一声一声的心跳。手指攥着他的衣襟。梦里的鲜血太过于刺目，痛得她满眼都是灼热的眼泪。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紧紧的依偎在李承乾怀里才有真实感。这世间荒谬，如果真有一天，爱恨两重。谁会是谁的原点，谁又是谁的解脱。
　　“我听着，你想说就说罢。”
　　江耀瑾闭上眼，泪从颤抖的睫毛里掉出来，“不。”她摇了摇头，“我想睡觉。”
　　烛火幽微，月光载雪般清朗。李承乾把她放到床上，动作之时，有凉气钻进衣襟间，江耀瑾打了个喷嚏。她把被子扯到下巴，裹紧了自己。
　　李承乾看着她可爱又委屈的模样，肤白红唇，眼角还有未拭的泪水，躺下轻轻吻了她的额头，“睡吧，有我在。”

　　归宁日那天江耀瑾才跟汪家二小姐多说了几句话。把接她回娘家的兄姐三人迎到正厅的时候江耀瑾用衣袖半遮脸打了个哈欠。这几日琐事太多。感觉每天没做什么，却累的不行。
　　绕过繁琐的礼数，江耀瑾开门见山，“辛苦你们了。还是用家里称呼吧，不用拘礼。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妹妹哪里的话。辛苦什么。”汪清妍今日收敛了不少。到底这面前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妃了，可由不得她像之前那般，还能冷嘲热讽几句。
　　江耀瑾看她一副温柔端庄的长姐样子颇有些不适应。
　　汪纯熙抿了口茶，声音轻柔，“小妹你准备好了我们便迎你回娘家。”
　　“哦，哦。”
　　这举手投足，不妥妥的林黛玉么。汪纯熙一双远山黛眉虽不如罥烟眉似嗔似喜，可也将她那对杏眼衬得多情婉转。江耀瑾只得在心里默默祈祷汪纯熙不要时不时冒出些发疯文学才好。这汪家还真是藏龙卧虎不是正常人待得地方。
　　也不知道汪纯熙看没看过红楼，想不想cos林黛玉。

　　江耀瑾坐在汪府留给自己的小院儿里撑着下巴昏昏欲睡，一上午过去了，除了吃了个好吃的午饭她比较快乐，剩下的时间就是跟汪家宴请的亲戚聊家长里短思念之情。江耀瑾整个人说话都说得呆滞了。
　　伸手拈了个茶糖放进嘴里，江耀瑾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回东宫躺着。
　　“累了？”
　　“嗯。”
　　李承乾朝她张开手，江耀瑾自然的把手送到他掌心顺势坐进他怀里攀上他的肩膀。
　　淡淡的女子香萦绕鼻尖，怀里人往她自己平日的熏香里加了些玫瑰瓣和乌沉香，闻起来与素日里女子的脂粉气不同。就像破云而出的月亮，如水的月光照亮山谷间黑影憧憧，树木，花朵，草间滴垂的露水流动浮光。
　　李承乾想要吻她。
　　事实是，他的确这么做了。
　　扶着她腰的手将她往怀里带，愈发加深了这个吻。一呼一吸间江耀瑾推推她的肩膀，李承乾恋恋不舍的离开。口脂被吻掉了些，只是娇嫩的红唇并不比口脂逊色几分。
　　李承乾嘴里有淡淡的茶糖甜味，唇角勾笑，又轻轻吻了她的唇尖，把人抱在怀里，任她枕着自己的肩膀。
　　江耀瑾额头抵着他的侧脸，指尖百无聊赖的卷着李承乾落到胸前的发丝，困意竟然越来越浓，“困。”
　　李承乾失笑，“你啊。”言罢便想抱她回屋让她小憩一会儿。
　　只是李承乾还没起身，就听到院门外有细细的声音道，“说不定小妹休息了，你非要这会儿子……”
　　所以当汪辰佶拍开院门的时候，江耀瑾正窝在李承乾怀里。
　　汪辰佶这个煞气氛的又恰到好处的出现了。李承乾第一百零一次发誓有朝一日登了皇位一定把汪辰佶贬到南境去做官。
　　睡意一下被惊走了，江耀瑾转过头，就看到汪辰佶和站在门口尴尬无比的汪纯熙。
　　“不就是等一会儿，让下人通报一声，哪里就急死你了呢。”汪纯熙嗔怪道，拍了一下汪辰佶。
　　呃，这话，好生熟悉。
　　江耀瑾从李承乾的怀里起来，坐到另外的石凳上。看到李承乾再次黑脸。腹诽这两个人见面就没过什么好脸。
　　“小妹，想着你会无聊，不如我们去听戏。”
　　“听戏？”江耀瑾看向汪纯熙。她觉得还是尽量不要跟汪辰佶说话，免得他被李承乾的眼刀给千刀万剐了。
　　“最近新上的西厢记，三弟跟靖王世子殿下提前跟那掌柜的订了票，这才能留位置。
　　《西厢记》？
　　江耀瑾差点儿从石凳上跳起来。还真流传出去了。八成是范思辙搞得。
　　这些个元曲杂剧的，高中的时候江耀瑾倒背如流。上了大学天天早八修专业课反倒不如当年记得清了。范闲出使北齐之前那段日子，他俩闲着无聊在范若若屋里把西厢记给捯饬了出来。写完之后就给若若保管了，她也没带回东宫。
　　没想到如今已经登台上演了。
　　“何如？”汪辰佶摇着扇子，一双丹凤眼波光流转，鬓边的发随风蹁跹落在唇边。
　　汪辰佶也不傻，尤其今日，开窍圆滑了许多。他俯身在江耀瑾耳边开玩笑道，“不如跟你身边这位讨个谕令。”
　　江耀瑾笑出声儿来，看看身边这位恨不得把汪辰佶挫骨扬灰的太子殿下。
　　李承乾对西厢记有耳闻。情情爱爱的事，从来不会在他桌案上长留。只是此时他不知道，这被一些大儒大家唾弃的不入流之类，就是自己的太子妃写的。
　　只是江耀瑾看起来又很兴奋，摩拳擦掌了无困意。李承乾无奈扶额。

　　到底还是去了。勾栏瓦舍里，汪辰佶还挑了个好座儿。李弘成一早就到了，这种事他哪有不积极的。
　　不过饶是他料到李承乾会来，可真的见到的时候，还是拘谨了不少。原本打算跟汪辰佶勾肩搭背的手讪讪缩了回去，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悄悄打量了一番江耀瑾，平心而论，要不是梳了妇人髻，哪里看着像成亲后的样子。
　　汪纯熙行了万福礼，“见过世子殿下。”
　　“哟，汪二小姐今日也来听戏。”李弘成还半礼落座，“看来这西厢记着实是值得一看。”
　　“世子殿下哪里的话，托小妹的福才出得门来。”
　　若不是江耀瑾行事太跳脱，汪复又惯着。所以慢慢的对于她和汪清妍的礼数管教也没有那么的严苛古板。
　　“啊？”江耀瑾刚吃了口太师饼还没咽下去就被cue。
　　小妹。李弘成听这称呼心中失笑，这太子妃还真的跟范闲很像，到如今还能和娘家人如此轻松合乐的出门听戏。也是难得一见。
　　几人寒暄间台上鸣锣开场。
　　江耀瑾食指随着唱词节奏敲着桌案。那戏台上的角儿勾脚上步眉眼动人，博得个满堂彩。
　　“莫不是步摇动钗头凤凰
　　莫不是裙托得环佩铃铛
　　这声音似在东墙来自西厢
　　分明是动人一曲凤求凰”
　　汪辰佶斟满酒与李弘成酒杯相碰，“这小娘子，那双桃花眼真是生得多情。”
　　“三哥倒不如去捧个角儿。”江耀瑾笑嘻嘻跟他开玩笑。
　　“捧角儿？”汪辰佶放下酒杯，像是来了兴致，“怎么个捧法儿？”
　　汪纯熙深知自己这个弟弟的喜好脾性，跳舞的唱曲儿的拨琶搅筝的没一个重样儿，“辰佶你听戏便听戏，何苦去招惹人家姑娘。”
　　江耀瑾这会儿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个劲儿的撺掇汪辰佶。“给她刻个匾写些个诗词歌赋，她唱哪一场你就买下整场的票，捧她的方法多了去了。正好，我写个新戏本，你拿去让她唱。”
　　“新戏本？小妹还会写戏折子？”汪辰佶听了两眼放光，“你打算写个什么故事。”
　　“嗯，我想想啊。”江耀瑾食指戳着自己的腮帮子，想着自己最爱看的那几出哪一个唱词背的最熟，“我就写一个富家小姐出嫁时遇到一贫寒新娘并相帮。多年后，天意弄人二人身份地位竟颠倒过来。富贵之人遇天灾变故沦落当下人，而贫寒女子因着所赠中的珠宝金银好生经营发家致富。所幸凭当年相赠之物相认，修姊妹之好，落得个大团圆的幸福结局。如何？”
　　汪纯熙听得有些入神，她轻咬着唇，摇头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竟是这般的无常，不由人。”
　　“二姐，这是戏本里的故事，不用这么认真的。”汪辰佶劝慰道，但心中也不由得佩服江耀瑾这戏本立意的厉害。
　　“我感叹一下，又碍着你什么事了。若是嫌烦，你又何必让我一起来。”
　　“小弟怎敢有这样的想法。”汪辰佶假笑打着哈哈，转过脸对江耀瑾道“不过这捧角儿，着实费事儿。”
　　“追星了都，还嫌什么费事儿啊。”江耀瑾正认真体味汪纯熙的林黛玉阴阳怪气文学，一听这话一拍桌子，“你这可是能当她后援会会长第一人。”
　　“追，星？”李弘成侧目问道，“为何意？还有，何为后援会。”
　　“就是捧角儿。后援会嘛，就是给那小娘子打赏的一堆人里的头头。”
　　李弘成哽住，这说了跟没说一样，云里雾里的，到底还是没听懂。
　　李承乾笑着摇摇头，江耀瑾有时候说话无边无际的，他早就习惯了罢了。
　　“那我还不如捧小妹你。”汪辰佶合了扇子轻轻敲了一下江耀瑾放在桌子上的手背。
　　气氛一下凝固了，李弘成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呼吸停滞。他僵硬的偷偷瞄了一眼李承乾，他真怕戏没听完命倒是完了。
　　江耀瑾愣了一下，把手收回来放到腿上，淡淡道，“我又不是这戏台子上的人，有什么好捧的。”
　　汪辰佶抿唇浅笑不再多说，只是面不改色的转换话题道，“只是这听一遍我便腻了，也不知道小妹什么时候能出新戏本。”
　　李承乾掀了掀眼皮，没搭理汪辰佶，只是在桌案下默默抓了江耀瑾的手。
　　“那我现在就回去写。”左右是在这儿不能再待了，江耀瑾顺着话头站起身来，“世子殿下，三哥二姐，告辞了。”

　　拽着李承乾走出来后，江耀瑾想着怎样替汪辰佶开脱几句好让李承乾不那么生气。这个汪辰佶也真是的，今天喝多了吧。这明目张胆的，还穷追不舍。
　　“他这种风流才子，一贯是这样的。怕是今天听了新戏喝上头了。”
　　江耀瑾拉着李承乾一边走一边说，路过几家教坊。有身形曼妙的女子站在阁楼上摇着团扇，微微掩面，却向李承乾抛下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帕来。
　　这里人来人往，见的人多了，一眼便能看出来来人的身份地位。就算是一夜的露水情缘，也足以让她们声名大噪身价大涨。
　　江耀瑾还没解释完就看到那香帕飘飘摇摇划过在李承乾的肩膀落在地上。
　　李承乾抬了抬眼尾，轻飘飘的看了眼楼上的女子，甚至连头都没转，冷哼了一声反握住江耀瑾的手快步向出口走去。
　　“下次还来吗？”李承乾似笑非笑的问她。
　　江耀瑾知道他在给自己挖坑，哼哼了两声，撇嘴道，“下次我偷偷来，不带你。”
　　还有缥缈的歌声和戏声传来，远方烧灿的云霞流光溢彩，江耀瑾挽着他的胳膊往前走。轻声哼着些断断续续的唱词。
　　“我竟不知你还会写戏本。”李承乾点了点她的鼻尖，“你说实话，这西厢记是不是你写的。”
　　江耀瑾看着他笑，突然踮起脚轻轻落下一吻。目光雀跃，转过身走在前面，低着头踢地上的小石子，语气明快，“你猜猜。”
　　两人慢慢往主街走，一盏盏灯笼亮起，暮色四合。
　　冗长的街道似乎也没那么难走。
　　李承乾牵着她，她也不管脚下路，抬起头看夜色渐深，一颗一颗亮起来的星星。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能够这么毫不犹疑的让他牵着自己。
　　太子殿下，这手，你可要牵好了，别丢。

　　行过烟火人间大千山海，风起时，吹散了寒梦。好光景，与君共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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