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不见华胥

　　李云睿出京的那天江耀瑾在汪府睡到了日上三竿。

　　凌晨的时候她醒过，看着房梁恶狠狠地骂着自己赶紧闭眼睡觉。扯了被子把自己裹紧，却又忍不住睁开眼望着窗外，似是一颗颗星子都如流火般落在心头，燃成灰烬。

　　自打李云睿疯了似的告诉范闲是自己要杀他开始，范闲就开始盘算着对李云睿下手。前段日子又出了江耀瑾的事，新仇旧账，让李云睿滚出京都的计划已经被提上范闲日程表的第一格。

　　如今陈萍萍暗中助力，他诸多谋划皆已奏效，就只待陛下召见，尘埃落定。

　　不出一日，天刚蒙上夜色，李云睿便被庆帝叫去了御书房。而范府里，范闲站在他老爹范建的面前，听着他的诸多担忧与周全，一言不发。

　　朝局便是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实说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也不为过。

　　江耀瑾瞧着李承乾那金线袖口滚云边的华裳只觉得刺眼，她抿了抿唇，轻轻开口，“我最后再问一遍，你一定要去吗。”

　　她说的是个近乎陈述的疑问句。

　　“她毕竟是我姑……”

　　“李承乾！”江耀瑾站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衣袖看着他的脸，“你从来都是说她是你姑姑！可她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她到底对你如何你看不出来吗？”

　　江耀瑾说的话急促而愤恨，她深深地喘着气，攥紧了手里李承乾衣袖那上好的料子，捏出了褶皱来。
　　“我不想你去。我不开心你去。”

　　到底是女孩子家心思，吃醋是在所难免。抛去其他不言，李云睿的存在就好像是一根刺扎在她心头，她不知道该怎么问清楚李承乾到底对他这姑姑是什么样的感情就好像这刺无法拔出来只能夜夜溃烂流血。

　　后宫流言坊间传闻她听了个遍，戏言里那个姑姑无数次登场，她却好似那个戏外人，哪怕连喝彩的份儿都觉得奢侈。

　　她想要一个特权。

　　她狭隘无比的想。

　　她想成为他心中唯一的光。

　　可此时李承乾只是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甚至连个好听的谎都没有扯，如此熟络的动作此刻却如同嚼蜡般无味。这一瞬间仿佛蹑足走过繁花怒放的森林却忽而万物凋敝，江耀瑾像是难以置信般后退了几步。

　　纵使她早就想好了是这样的回答，李承乾站在这样的位子上，于情于理于身份还是为了以后的人心权谋他都应该去看看，甚至装模作样的去求个情。而她本应善体人意的置若罔闻或者装傻，可她不想，她不想看着李承乾因为另一个女人分掉原本完全属于她的怜爱，她不想看李承乾因为李云睿低三下四的去求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

　　更让她过不去的，是这个她未来夫君的姑姑，要杀她。

　　江耀瑾心中如同压了块石头，却又好像放了架天平，让她喘不过气的同时却又摇摆不定，这么多时日以来，她从未在李承乾面前争个什么，可今晚她偏生想要一个结果，“所以，你还是要去。”

　　江耀瑾说的很慢，说的也很小心，似乎在等他改变主意。

　　李承乾终于点了点头。一瞬间，江耀瑾觉得自己不止一点的可笑。

　　她看着他，深深吸了口气，“她要杀我。是她要杀我啊李承乾。”眼角有一滴泪落下来，砸在青石砖地板上，溅起一圈微小的尘土。

　　李承乾没有移动步子分毫，似乎只是叹了口气，她不知道的是，她那滴眼泪掉出来的时候，李承乾第一次痛恨自己这个位子。他不能将自己的爱憎情仇如常人一般洒脱的表露，他甚至不能走过去，去擦掉自己心爱之人的眼泪，因为他怕自己心软，怕自己真的有了软肋，从今以后便任人拿捏。

　　可笑吗？李承乾望着她失望的眼神，到这一刻，他还在想自己东宫之位如何坐的长久。他恨透了自己。

　　这一步迈出去，李承乾抬脚跨过门槛，似乎听到什么破碎的声音。月光澄澈清冷，院子里的月季早已开败，泥地里满是枯萎暗淡的残破花瓣。

　　可怜的太子殿下，你看到的只是黑暗之中上天随手投放的一个复杂多面体的影子，你爱的那个她，她早已成为众矢之的。

　　“今天晚上，你要是踏出这宫门，回来的时候就不必见到我了。”

　　“要我，还是要你姑姑。”

　　-

　　准太子妃搬去汪府住了。

　　这可急坏了顾亭。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再走了。”斗木獬站在殿门口把剑立在地上，看着来回踱步的顾亭翻了个白眼。

　　“好啊，那你去把江小姐找回来。你要能把她找回来我把你当爷爷供着。”顾亭看到斗木獬一副榆木疙瘩的样子就来气，“要你有什么用！”

　　“得，我说不过你们，我走行吧。”斗木獬算是发现了，这太监丫鬟一个比一个能说，出了事儿全往自己身上扔。

　　江耀瑾是昨天晚上连夜搬走的，连句话都没留，什么也都没带，只带了文心一个人。一声儿不吭的就去了汪府。

　　顾亭知道，太子殿下这次真的伤到人家姑娘的心了。

　　可他也知道，殿下心里有多少苦衷，都是不能说的。江山在侧，没有人敢轻举妄动随心所欲。

　　李承乾昨夜从宫中回来的时候看到空无一人的内殿，站在门口愣了愣，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叫顾亭温了盏茶送到书房去。

　　顾亭端着茶轻手轻脚的推开书房的门，看到李承乾一个人坐在桌案前发愣，他微微皱着眉，手里攥着书眼神却从没有落在书上，桌案上是曾经装那块玉料的漆木盒子，如今空空如也，好似心头也缺了一块。

　　“殿下。”顾亭低眉俯首，将茶水放在李承乾手边，“天凉了，殿下。”

　　“还是鹿鸣居暖和些，明日，不然将江小姐接回……”顾亭字字斟酌着，却还是被李承乾打断了话。

　　“明日我要送姑姑出城。”

　　顾亭顿了顿斟茶的手，心中颇有些不可思议，可他作为下人他没办法去抬头看李承乾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有时候他也捉摸不透，也不敢琢磨自家殿下的心思。

　　“知道了，殿下。”

　　殿里的寒意侵袭上来，李承乾站起身拿了件外袍，烧罢的烛芯落下来，好似心尖的一点红。他低头笑了笑，装疯扮傻冷面薄情，大抵是这世上最容易习得的事物。

　　-

　　江耀瑾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快到了中午，寥寥草草吃了点跟汪夫人打了声招呼她便一个人出了门。

　　闷得慌，她满脑子都是昨晚的事情，一字一句历历在目，江耀瑾觉得她要是再不找点什么事自己非疯了不可。

　　江耀瑾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看看这家的发梳簪子，瞧瞧那家的纸伞布匹，心中藏着事看什么都不痛快。不远处一家糖炒栗子吆喝的起劲，江耀瑾心里叹了口气，还是走上前买了一包，低着头一边剥壳一边走。

　　她吃着，没怎么看路拐进一条四面通风的巷子，嚼着甜软的栗子却闻到了一股火锅的味道。她把最后一颗栗子塞进嘴里拍了拍手，寻着香味试探的走向前，入眼，是一座临时搭建的围着帷幔的亭子。

　　再迈出一步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凛冽的真气疾冲而来，江耀瑾后退半步踮脚提起，来不及看清来人便匆忙的对了一掌。江耀瑾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一口腥甜涌上喉咙，落地之时踉跄了几步跌坐一旁。

　　江耀瑾皱着眉头忍着五脏六腑的不适强撑着站起来，看着面前剑眉星目手持长剑的男人，只觉得眼熟。那人倒是绷着个脸，将剑一横，“退开。”

　　“等等，必安。”

　　帷幔被人从里面掀开，一人捏着筷子赤脚探出身来，几缕刘海遮了半边眉眼，却还是难掩清俊，大抵是火锅的热气和汤料的鲜美熏得，李承泽着一身素色衣袍衬得唇红齿白。

　　“原来是江小姐，多有得罪了。”

　　江耀瑾今日本就心情暴躁，运气压着逆行的血脉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李承泽倒是玲珑的很，瞧着这情形招了招手让人加了副碗筷，歪了歪头笑道，“进来坐坐？”

　　江耀瑾进了亭子在他面前盘腿坐下的时候舌根已经尝到了血气的腥甜。她也没打算接他递过来的嫩牛肉，只是拈起面前的清酒喝了一口，“二殿下好兴致。”

　　“过不了多久你我便是一家人了，叫我声二哥也不亏。你说是吧，弟妹。”李承泽把二人的酒斟满，端起自己那杯，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

　　想必她与李承乾争吵搬离东宫的事情早就传到了李承泽耳中，不管是不是来讽刺的，李承泽这话都说的没毛病，江耀瑾冷笑一声，“二哥，还真是，挺照顾我的。”

　　“自家人，何必闹得不开心。”李承泽又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碗里，冲她眨了眨眼。

　　“那二哥不如跟我说说，姑姑和你平日里都是怎么和和睦睦的。”江耀瑾撑着下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眼神直直望进李承泽的眸子里。

　　没想到李承泽轻声笑了笑，放下筷子，也端着下巴笑嘻嘻的看着她，“传言都说你和范闲走的近，关系甚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江耀瑾学着他的样子也眯着眼笑笑，“二殿下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我这人嘛，也不愿意强人所难。”说罢，她站起身来拍拍衣摆。

　　“你爱他吗？”

　　江耀瑾顿住了手头的动作，好似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声在自己头上炸开。

　　她慢慢转过身，戒备而又仔细的打量着李承泽，她从来都讨厌别人质疑她的感情。江耀瑾的声音变得冷峻，一字一字像是从坚硬的岩石中凿开一般，“与你何干？”

　　“没事儿，就是问问，都是一家人，我作二哥的也得多关心关心。”李承泽又在火锅里加了些鲜肉，声音是一贯的懒散，“范闲是一见钟情，你这应该是日久生情？”

　　“不劳二哥费心。”

　　“我倒是觉得红楼真的是本奇书。”李承泽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突然又自顾自的换了话题，“尤其是甄士隐听到跛脚道士的那首诗。”

　　江耀瑾这才掩去愤怒看向李承泽，她自知李承泽说的是哪首诗，也不知他是在说笑还是认真，江耀瑾只得忿忿说了句，“我希望二哥也不要跟王熙凤一个下场。”

　　说罢她掀开帷幕起身离开，出了半个身子又转回来，看着李承泽的火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我建议你下次可以加点芝麻酱和尖椒段还有芹菜沫还有……”

　　江耀瑾看着李承泽一脸懵，无奈道，“这样才好吃知道吗！算了，我那有这些佐料，让人给你捎一份。”

　　李承泽看了看自己的碗碟，又看了看江耀瑾忿忿离开的背影，饶有兴趣的扬了扬眉梢。

　　-

　　回汪府的路上江耀瑾运气压了多次逆行的气血还是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痛的移位，推开汪府的大门的时候一口血已经涌上嗓子眼。

　　“小姐，小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文心迎上来，扶着她的身子。还有一旁一脸担心的汪辰佶。
　　江耀瑾冲她悄悄摇了摇头，示意文心什么都不要说先回屋。她低着头，虚汗在额头上冒出来，地上的鹅卵石都看出了重影，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了下来。

　　“去哪了？”

　　江耀瑾浑身不适却还是分辨出了李承乾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汪辰佶拦住了李承乾伸出的手，他听说了东宫的事，现在正是有火没地儿发，言语愈发的难听，“又来惹我家小妹不快。”

　　“汪公子，我劝你认清自己是谁。”李承乾眉峰凌冽眼神带着危险的神色，“你做什么不要紧，但你总得为汪家考虑。”

　　江耀瑾艰难的咽下喉咙的腥甜，张口的一瞬间，终究是一口暗红的淤血吐了出来，溅在了李承乾月白色的衣袍上。

　　“你。”李承乾眼疾手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江耀瑾，顾不得什么汪辰佶将她抱起来进了屋放在了床榻上。

　　淤血吐出来，江耀瑾倒是好了很多，她坐在床上双手撑在一旁喘匀了气，看到一旁李承乾，心中到底是气不过，纵使有些虚弱但她还是赌气的开口道，“你来干什么。”

　　李承乾没有回答她，他似乎是很生气，站起身来走到江耀瑾的身边，声音里已经带了怒色，“所以你就是这样报复我去送姑姑的是吗？”

　　他在城门送完李云睿便到了汪府，他原是打算接她回去的，却被眼线告知江耀瑾在街头见了李承泽。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是一个怎样的心情就看到江耀瑾吐得那一口刺目的鲜血。心疼又气愤。

　　江耀瑾惊诧的抬头，眼中尽是不可思议，她喘着气问他，“我怎么了，什么报复？”

　　“你放弃了是吗？觉得要转换阵营了是吗？”李承乾抓着她的肩膀，气力很大，几乎让她原本刚刚恢复的气血又要紊乱倒施。

　　李承乾眼中有悲戚，没有人知道他捏着江耀瑾的肩膀的时候仿佛在捧着一个从小渴望却被众人挤压扭曲的小小的火种，小心翼翼的，希望能够照亮他心中的广袤疆域。

　　“你弄疼我了李承乾。”江耀瑾挣扎着掰开他的手，用力推开他后退几步。

　　他轻轻摇了摇头，冷笑一声，甩开袖子“也是，朝野上下无不觉得二哥比我更胜一筹。”

　　江耀瑾这才明白过来李承乾为什么如此怒不可遏，可下一秒她心中酸涩不已，“是，我是见到里李承泽了，可我什么也没做啊。”

　　她的尾音带上了哭腔，她觉得委屈，他再见到她的第一时间不是问她你为什么受伤，不是跟她说我们回去吧，而是，而是在怀疑她斥责她。

　　“李承乾你就是个笨蛋，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笨蛋！”眼泪大滴大滴的从眼角落下，砸在手背上，江耀瑾蜷缩在床上哭着，却又因为紊乱的气血而不住的咳嗽，“我遇见他我有什么办法，我都不知道他在那，因为这个我还跟谢必安对了一掌，我甚至想能不能替你问出些有用的话来，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是痛的你知不知道啊李承乾你个混蛋！”

　　江耀瑾把头埋进膝盖里，攥着拳，她不能放声大哭因为她虚弱的身体可能随时会因为翻涌的气血而支撑不住，可她心中尽是苦痛委屈，好像让人举着灼热的火把里里外外烧了个通透，连灰烬都攥着，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抽泣着，然后被一双温暖的手掌捧住了脸，她抬起头，眼泪依旧顺泽脸颊划过下巴，落在他的掌心里。

　　他的眸子里溢满的心痛温柔，他不知道他的小姑娘受了如此大的罪，还如此险恶的误会她苛责她，他大概伤透了她。

　　似乎从她遇见自己，她永远都在替自己受苦，而自己，却从没有给过她什么，连这颗心，都要装作掰成几瓣，施舍一般的赠与她。

　　“对不起。”他低下头吻上她的眼睛，吻掉她的泪水，吻上她的鼻尖，吻着她的朱唇。

　　江耀瑾赌气的推开他，呜咽着含混不清的说，“你对不起什么？谁敢要你的对不起。”

　　“对不起我的小姑娘。”李承乾捧着她的脸颊，再次吻上她的唇，舌尖掠过她的唇瓣，贝齿，最终温柔的覆在她的朱唇上，两人唇瓣相贴，几乎不用发出声音便可知晓他在说什么，“让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他曾经跌跌撞撞的走入人生的河流中，孤独又悲待，周围是寂凉萧条的山峦暗影，身边有沉睡匍匐的凶残野兽，所幸，他找到了，那一簇明火。

　　灼烧魂魄解冻沧海。

　　那簇火光落在他的掌心，不再任人欺歹。

　　此后红尘翻滚，生死慷慨，精不精彩又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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