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不见华胥

　　事实证明，卷福的记忆宫殿是真实存在的。

　　江耀瑾从那扇小门出去的时候有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像是暗夜里瓷白的月光下的那唯一被照亮的峭壁，一浪一浪的潮水翻涌打过，留下狰狞的暗礁，刺痛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嗬！”江耀瑾猛地睁开眼，眼前全是火星头痛欲裂。

　　过了好一阵子，视线才慢慢变得清晰，思维逻辑也慢慢回到大脑。

　　江耀瑾从周身坚硬和冰凉的触感感觉到应该是在悬崖峭壁之上，却不知道这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抬了抬胳膊，还能动，又试了试腿和腰也没问题，当她撑着想要坐起来的时候，撕扯般的疼痛从背后袭来，她倒吸一口凉气吃痛的叫了一声跌坐回去。

　　在这须臾的瞬间里江耀瑾闭上眼已经做好准备再次磕回在坚硬的石板上了，可接住她的是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

　　“别动。”

　　李承乾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江耀瑾听到这熟悉的声色才放松了心神软了力气躺在他的怀里，缓了一会儿睁开眼，却看到了他额角的伤，江耀瑾抬手指了指，“疼吗？”

　　“不疼，你躺好了别动。”李承乾让江耀瑾躺在自己腿上，小心的避开她背后的伤口。

　　他检查过了，在她还没醒的时候。

　　伤口已经开始不再流血，可那道狰狞的翻出血肉的伤痕，横亘她白皙细嫩的背上触目惊心。

　　从接近脊柱的中部开始，剑尖扎进去的最深，然后是向上一挑逐渐变浅延伸到肩胛骨的细长的伤口。

　　李承乾想要伸手替她包扎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只恨当时为什么替姑姑挡剑的不是自己。

　　一片水渍落在伤口边，融化了凝固的血痂，如同天边烧灿的云霞，蜿蜒流淌，盘踞在白嫩的肌肤上。

　　他没敢。

　　只是把自己干净的里衣换到江耀瑾身上，然后小心翼翼的替她重新穿好衣服。

　　“这是，在谷底？”

　　江耀瑾觉得自己经历过大起大落的脑子好像有点不太好使。

　　“应该是半山腰。”李承乾顿了顿又道，“我刚才去看了看，其实也算你运气好，这是半山腰兀然旁出的一片石台，正好救了命。”

　　如果从上帝视角来看，他俩现在正在几千米的云山雾绕的秋暝山腰间，藤蔓盘桓错综复杂的将这石台包拢起来，峭壁的藤蔓和石台上厚厚的青苔缓冲了他们的自由落体加速度。

　　“所以……我是不是还能找到一本九阴真经？”

　　李承乾揉了揉她的发顶笑了笑，他虽然不知道江耀瑾再说些些什么，但看样子是神志清醒了，还有精气神开玩笑。

　　说实话，他也早就习惯了江耀瑾时不时冒出两句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话。

　　“你没摔出内伤来吧？”江耀瑾伸手摸了摸李承乾的胸膛腹部，“你有没有特别兴奋或者感觉不适？”

　　“没有。”李承乾无奈的捉住她的手，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大概是摔在你身上了。”

　　“……靠！”

　　江耀瑾暗暗翻了个白眼，小时候的比萨斜塔实验诚不欺我，就算李承乾的质量大也比不过她比他先掉下去的时间差。

　　“谁要你陪我跳的，还差点把我压死。”江耀瑾碎碎念着伸手去捏李承乾的脸。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大概成了他们之间一个默契无比的动作。没有他人抚平小山般的潋滟风波柔情似水，却是他二人之间最令彼此心安的慰籍。

　　江耀瑾松了手故作轻松，拽着李承乾的领子想要坐起来，瞧着李承乾额角的伤心里心疼着嘴上却还硬着，道，“行了，你陪我跳下来，我给你当肉垫儿，咱俩扯平了。”

　　“说好的要作我的太子妃，到哪都是，不许逃婚。”

　　李承乾的声音不轻不重，每一个字却都落在江耀瑾的心尖儿上。他没有随着江耀瑾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这个话题，而是轻轻扶正她的身子，看着她桐花般翕翳着的睫毛，这山峦叠嶂巍巍峨峨都敌不过他怀中之人醒过来的那一刻。

　　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没想那么多，看着江耀瑾一脚踩空跌下去他也好似那巨大的镜湖面上缥缈的一根羽毛，荡悠悠的，跟着她去了。

　　他只想她永远都在自己身边手边心尖一点。

　　哪怕地狱冥府，他也去闯。

　　他的太子妃，在哪都是。

　　“我不逃的，我逃去哪呢。”江耀瑾埋进他的怀里，闭上眼睛，这怀抱过于温暖让她贪恋不已，李承乾的目光过于灼热刺的她眼角晶莹。

　　远处天边霞光万千，流光溢彩处竟也衬得这山谷不那么凄凉。

　　李承乾感受到怀里人打了个冷战，她还带着伤，而这山里的温度随着日落也越来越低了，寒气袭人，若再不想办法出去，江耀瑾恐很难挨过这个晚上。

　　想到这李承乾又将中衣脱下来把她裹住，之后才又给她罩上自己的外袍，江耀瑾抵抗却被他捉住了手，“听话，穿好了。”

　　江耀瑾挣开了李承乾的手，敞开了外袍将李承乾也裹进来，宽大的衣袍之下是两个人逐渐回温的身体，江耀瑾依偎在李承乾怀里，声音闷闷的，“范闲应该快要找到我们了。”

　　“范闲？”

　　“你信你姑姑吗？”江耀瑾岔开了他的疑问反而将问题抛给了他。

　　李承乾没有做声，他心知肚明，信任在宫墙之下都肮脏的像是腐烂掉的红肉。

　　江耀瑾当然明白他的不回答，她把头埋在李承乾的颈窝里，心中思绪万千，她不知该不该将真相告诉他，或许他本来就是明了的。可不管怎样，她都不想李承乾装作也好真实也罢，再继续当李云睿手里的傀儡，江耀瑾咬了咬牙，“李承乾，那一剑，本就不是杀李云睿的。”

　　像是一块大石落在谷底，听不见回响，却扬起厚厚的尘埃，晦涩的将芸芸众生涤荡一边。李承乾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没看错也没猜错，他也不能再装糊涂了。

　　“我知道了。”

　　-

　　李承乾不敢睡，侧脸抵着江耀瑾的额头，他怕她发起烧来，时时刻刻监测着她的温度。

　　终于在星子布满苍穹的时候，李承乾看到了山间的火把。

　　“范闲！”李承乾放声喊着。

　　他第一次，第一次将希望都寄托在范闲身上，这么的恳求范闲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那！”

　　“他们在那！”

　　“是太子殿下！”

　　“耀瑾！”

　　睡得迷迷糊糊的，江耀瑾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看到刺目的火把，跳跃着的火苗和身边陡然攀升的温度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死了，而这是不真实的天国。

　　“小瑾，范闲来了。”

　　“你丫终于来了啊。”江耀瑾揉了揉眼睛，这一觉睡得很沉，大抵是李承乾的怀抱太让人心安。

　　范闲蹲下来想要探探江耀瑾的情况，“发烧了吗？”

　　“没。”李承乾挡下范闲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走吧，都等着呢。”范闲让人拿了两件貂绒披风过来，一把将江耀瑾扶起来顺手给她披上了一件。

　　回过头李承乾还没起来，范闲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伸手也把他扶起来，这才发现李承乾连站都不太能站稳，范闲想起来，大概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都裹了一件外袍保持着一个姿势抱着江耀瑾只是怕碰到她的伤让她靠着舒服些，范闲嘀咕着还是会心疼的人嘛却心中动容，“太子殿下你行不行啊。”

　　李承乾眼皮都没抬只是捶了捶膝盖，淡淡道了句，“腿麻了，无碍。”

　　“得嘞，咱打道回府，宫里还等着抱平安呢。”

　　“不必了，我带小瑾直接回东宫。”李承乾只是一个眼神顾亭便领会了拱了手到他身边，“你去姑姑那说一句便是。”

　　聪明如范闲，不会听不出来李承乾话里的转变。

　　他当时赶到的时候在外围看的一清二楚，一切都是李云睿做的局。李云睿赌定了那一剑江耀瑾不会不救，可以一旦救了便是搭上了她的姓名。这次的鸿门宴，江耀瑾死了最好，可如果没有，也是李云睿在给她下马威。

　　“太子殿下。”范闲喊住李承乾，快走两步到他身边，“我知殿下为耀瑾心疼，但您还是去一趟广信宫亲自说一句才是。”

　　李承乾侧头看了看他，范闲接着说道，“最起码，别让耀瑾明晃晃的当了长公主的敌人。”

　　-

　　江耀瑾被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文心和斗木獬已经焦急的在东宫宫门口等了很久。文心看到她被人搀着是又心疼又生气，扑上前从别人手里接过江耀瑾，想也没想道，“是哪个天杀的敢伤我家小姐！”

　　看到一旁的斗木獬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斗木獬你当时是死的吗？小姐伤成这样你都干什么去了。”

　　斗木獬原本经历下午的刺杀没能护好主子心中就愤懑郁结，又莫名其妙被文心当成出气筒便愈加的郁闷，“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当时……”

　　话没说完就被江耀瑾打断，她喘着气道，“我能先去躺着然后你俩再吵行吗。”原本的虚弱再加上她二人在一旁聒噪，江耀瑾觉得自己现在脑子就像是炸烟花一般轰鸣不已。

　　“……好”

　　奈何背后有伤，江耀瑾只能趴在床上，文心将熬好的姜茶递过来。江耀瑾喝了两口便觉得太辣了放在了一旁。

　　“小姐，你再喝一点吧。虽然不好喝但能驱寒气啊。”文心看着江耀瑾发白的嘴唇满眼都是心疼。

　　“下次再熬的时候可以放两颗红枣或者麦芽糖就没那么辣了。”范闲一边嘱咐着文心一边翻费介给他的药箱。

　　“范公子果然厉害，我这便让厨房再熬一锅，等太子殿下回来也喝一碗。”没等文心站起来斗木獬便抢着推开门吩咐去了。

　　“哎。”范闲喊也喊不住，本想着告诉他李承乾估计已经在长公主那喝过了就算没喝他也用不着喝这种甜甜的小姑娘家家喝的东西，看着斗木獬一阵风似的冲出屋子范闲只好闭了嘴。

　　“这时候还挺积极。”文心翻了个白眼忿忿不平。

　　“行了，要不是斗木獬，你家小姐估计比这惨多了。”范闲拿出两个小瓶子拍了拍文心的肩膀然后冲江耀瑾说道，“来吧，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行！”文心惊叫着。

　　江耀瑾一句话都没说算是默许了，文心却比她激动得多。“范公子你你你你是男人，怎么可以，我家小姐……她，她……”她张开双臂拦在床榻前。

　　“在医者面前不分男女都是病患懂不懂啊。”范闲推了推文心见她没有反应，“总不能让太子殿下这个没有医学常识的来上药吧。”

　　“不行！”这回声音是从江耀瑾口中发出的。

　　“哎不是，你们怎么回事啊。”范闲忍着笑道，“你们一个不让大夫看病，一个不让夫君上药，是打算自我了结吗？”

　　“要不……”文心蹲在江耀瑾的床榻前小声说道，“让殿下看一下你的伤告诉范公子，然后让范公子教殿下怎么上药行不行？”

　　“不行。”江耀瑾有些脸红，食指点着文心的脑门儿，“就算，就算我要嫁给他，就算我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我，我也……哎呀，反正不行！”

　　“二十一世纪……世纪……是什么意思。”文心丝毫没顾江耀瑾脸红的像个番茄一样，自顾自的在琢磨这个新词汇。

　　“我看就你家小姐这样啊，还是我来吧。”范闲把药瓶放在床边，正打算动作就被人眼疾手快抓住了胳膊。

　　“范闲，你打算干什么？”

　　这声音，不正是刚从广信宫一步都不敢歇便风尘仆仆赶来李承乾的么。

　　“我，嘿嘿嘿，我，我这不是正检查伤口上药呢嘛。”范闲笑的一脸谄媚，心里却暗暗骂自己，怎么回事！心虚什么！你是医生！又不是流氓！

　　“我再不上药就要臭了。”江耀瑾无奈道，“范闲是医者，不妨事的。”

　　李承乾闻言犹豫了一下，“你来检查，我上药。”

　　“衣服我来解。”李承乾一脸戒备的看着范闲，“退远点。”

　　“好嘞。”范闲乖巧的退到一旁，还不忘冲脸红的江耀瑾做鬼脸。

　　“文，文心来解就行了。”江耀瑾紧张的连话都说不清楚，“要，要不然，我我我，我自己也行。”

　　“别动，我知道你伤在哪。”

　　江耀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里的意思，心中排山倒海一般惊恐万分，转过头打算再挣扎几句给自己留个念想的时候李承乾已经将她上衣的里衣褪下，裸露的肌肤接触到冰凉的空气江耀瑾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伤倒是不难治，就是会留疤。”范闲只是瞧了一眼便没有多看，轻飘飘落下一句，“心疼吗。”

　　也不知谁给谁听的。

　　“废话那么多，药呢，赶紧的。”江耀瑾僵硬的打断了话题，可声音里却带了哭腔，不知道是因为伤口疼还是留疤的事情。

　　没有谁会愿意自己的身体上留下一道狰狞难看的伤疤。更何况还是女孩子。

　　“正上着呢。”范闲瞧了瞧李承乾，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可谁都能感受到来自他身边的低气压，他大抵是恨透了那个出剑的刺客，还有幕后主使。

　　范闲拿起湿毛巾擦了擦江耀瑾额角因为疼而冒出的细汗，倒出一颗褐色的药丸“把这个吃了。”

　　“什么？”

　　“起骨丸。”范闲让文心喂她吃下，“有助于伤口愈合，神药。”

　　“起死人而肉白骨。”江耀瑾默默说道，“出自国语，吴语篇。”

　　“是啊。”范闲在桌案前收拾好药箱，“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记忆出了差错还是我们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里总是会出现我们历史中才会有的东西，可它却从未有过这些朝代。”

　　“或许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江耀瑾明显能感觉到伤口不那么疼了，甚至她能感知到愈合的触感。

　　“这话不像你的风格啊。”范闲揶揄道。

　　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巧合

　　也没有梦。

　　大概吧。

　　谁知道呢。

　　“我走了。”范闲拎起药箱摆了摆手，“别送了。”

　　江耀瑾笑着丢过去了个白眼。

　　到了外殿推开门，迎面却是侯公公。

　　范闲这才发现，天已经翻了鱼肚白了。

　　“见过小范公子。”侯公公先行了礼。

　　范闲与江耀瑾私下交好的事早就瞒不住的。侯公公也并不奇怪范闲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出现在东宫。

　　“侯公公这是找殿下有事？我就先走了。”范闲寒暄了几句打算出门。

　　“倒也不是什么严肃的事，却是个大事。”侯公公笑了笑，站在门口朝李承乾的方向施了一礼。

　　这边李承乾早就上好了药，细致的给江耀瑾换了好了里衣。那是他专门吩咐让拿来的丝绸里衣，碰到伤口也不会很疼。他轻轻的把薄被盖到江耀瑾腰间，攥了她的手俯身吻了吻她的耳侧轻声道了句“有我呢。”

　　然后起身把床榻的帷幔拉了下来，走了几步从内殿过来，道“何事？”

　　“宫里边正在商讨着，选个良辰吉日，请太子殿下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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