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不见华胥

　　时至今日，江耀瑾想起那日在御书房门前听到长公主轻飘飘的一句话还是会后背发凉。

　　江耀瑾坐在范若若的屋里看着范闲写红楼却跑了神，那天长公主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字眼，她扶自己起身的时候冰凉的手指划过自己的手背的感觉，她唇角勾起的那一抹似有似无病态的笑，都像过电一样让她哪怕是想起来都浑身战栗。

　　压抑却又张狂的感觉，渗透到她的每一根发丝，叫嚣着吞噬掉每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哎！哎！”范闲把笔放在笔搁上，在空中抓了一把然后往江耀瑾脑门儿上一拍，“回神！”

　　江耀瑾捂着脑门儿白了他一眼，“恋爱中的男人智商为负，这么无聊的事儿你也干得出来？”

　　“呵呵。也不知某人在御书房门口亲当朝太子殿下可算痛快？”

　　“不是吧，这你都知道？”江耀瑾扶额。

　　“全京都都知道了好吗！”

　　“大庆子民都这么八卦的？”江耀瑾趴在桌案上捂着脸，这下八成是没法儿见人了。

　　“要不然要微博干什么？这不就是科技发展带来的新的八卦舆论场所吗。”范闲摊了摊手，不禁想到这时代若是有微博，他和江耀瑾估计就是热搜榜单的常客了。

　　江耀瑾没心情跟他闲扯，转着手里的毛笔说道，“你说长公主到底什么意思。”

　　“那天她的话？”范闲闻言也敛了笑。

　　“她不是站李承乾那一队的吗？我嫁给李承乾相当于带着汪复的势力给东宫又添了臂助，可我怎么觉得长公主一点也不高兴，反而，很不情愿。”江耀瑾食指敲着脑门，看着红楼的章节发愣。

　　“其实从之前郭保坤的事情我就觉着长公主好像净给李承乾出些馊主意，可李承乾好像不觉得似的，长公主说什么他都听，我不明白，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江耀瑾脑子里想着长公主的事，嘴上却不由得念出了范闲刚写好的书稿里的话，“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江耀瑾轻笑了两声，“小时候只会背前两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后来看完了整个曲儿，才觉得后面写的更悲凉。”

　　“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啊。”范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将书稿收拾好放进阁子里，正巧范若若也进来了，还有门外探头探脑的范思辙。

　　“姐，姐，我能进去吗？”范思辙嘴上喊着范若若眼神却胆胆战战好奇的瞥向江耀瑾。

　　“那个就是范思辙？”倒是江耀瑾先开了口。早就听范闲说，他爹给他弟弟取了个颇有“文化”的名字，今日一见果然是……画风清奇。

　　若若将侍女采摘的花瓣放到桌案上点了点头，嗔怪道，“范思辙！不许胡闹！”

　　“不妨事，进来吧。”江耀瑾失笑，这范思辙还真是怕若若怕得紧。

　　范思辙闻言屁颠颠的跑进来也坐到桌案前，眼睛里像是西游记里的老妖怪见了唐僧一般冒着绿光，“听说，你也会写小说话本？”

　　“怎么，也想让我写一本拿到你的书局去？”江耀瑾捧了下巴笑嘻嘻的看着范思辙。

　　“这感情好啊！”范思辙笑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了，“你要是也出一本，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姐！”

　　言罢又看了看若若，“跟我亲姐一样！”

　　“行啊，等红楼快完结的时候我就给你写。”江耀瑾拿了花瓣闻了闻说道。

　　“快完结的时候？为什么不是现在？”范思辙比葫芦画瓢也拿着花瓣凑到鼻边闻。

　　“营销策略懂不懂？”江耀瑾拿起这一盘花铺开了放到院子里早就支好的支架上，“到时候晒干了用器皿装起来，密封好一点，以后就可以喝花茶了。”

　　“花茶？”范若若听着觉得新奇，“瑾姐姐，这花还可以泡茶？”

　　“是啊。不仅可以泡茶，还能做点心做佐料，以后有空了我教你。”江耀瑾铺好了花瓣转过身，“师兄，今天你说要干什么来着？”

　　“听雨阁。”范闲并了二指指向远方，“若若说那家的茶甚好，风景也好视野开阔，一起去看看？”

　　-

　　果真是雅致之极。

　　江耀瑾提着裙摆与若若并肩跟在范闲身后，连这楼梯扶手的雕花都细致入微，阁内的熏香也是清雅淡然，微风拂过，一层层的纱帘帷幕扬起，倒让人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小妹？”

　　江耀瑾觉着这声音熟悉，踏上最后一阶台阶后抬头一看，原来是汪辰佶。

　　汪家的公子，排行老三，她名义上的三哥。

　　这身旁的，不就是靖王世子李弘成吗。

　　江耀瑾听李承乾说过，汪辰佶与李弘成交好，不为朝堂势力功名利禄，只是兴趣相投。

　　“见过三哥。”江耀瑾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其实这汪辰佶，她也只是当时入汪府的时候见了一次，现在也才是第二面而已。

　　那天她从汪家的马车上下来，刚被人领着从正门进到院内，便撞见了刚刚回府微醺的汪辰佶。

　　汪辰佶眼尾瞥了她一眼，唇角勾着笑，道，“这便是，我家小妹吧。”

　　言罢合了手中的扇子反手一握，一个拱手倾身，略施一礼。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他脸颊因着醉意微微泛红，眼神里恍若一池春水潋滟，论谁家小姐看了都会羞红了脸。

　　“今日是你妹妹回府的日子，怎的还如此没有分寸！”

　　汪复站在他身后咳嗽一声，险些黑了脸。

　　倒是江耀瑾，抿着唇颇为有兴趣的看着这个宿醉未醒的闲散公子。

　　汪辰佶眸光里是京都的公子里少有的干净，没有什么权势纷杂，倒是有那么一丝的无奈和……自嘲。

　　“三哥这大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江耀瑾抬了抬眉梢，唇边漾起一抹笑“山水美酒文墨知己，消愁罢了。”

　　说罢，江耀瑾便跟着汪复和汪夫人朝着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直到，没走几步她听到身后清朗的声音，

　　“醉翁之意不在酒。”汪辰佶将扇子在手心里敲了敲，眸光穿过绵密的醉意愈发亮了起来，“好句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这天地万物之间啊！小妹，改天一起喝酒啊。”

　　江耀瑾没回头，只是潇洒的朝身后挥了挥手。

　　她当时说这么一句话也只是不想在进汪府的第一天因为汪复的训斥而得罪他。江耀瑾自己也没想到，只是因为这一句话便拉近了她和汪辰佶的关系，甚至让汪辰佶对这个失散多年的小妹好感倍增。

　　“小妹也来这里喝茶？”

　　江耀瑾点了点头。

　　倒是一旁的李弘成开了口，“这便是，你赞赏颇多的汪小姐吧。”

　　迎着江耀瑾疑惑且警惕的目光，李弘成笑了笑解释道，“汪公子近日常常说他家刚回府的小妹是个颇有灵性的人，这一出口便能替这天下风雅之人发声。”

　　“世子殿下谬赞，我三哥向着我说话罢了。”江耀瑾行了一礼又道，“世子殿下也是来喝茶？不如和三哥一起，我们再去坐坐？”

　　“不必了，我与令兄刚从雅座出来，正要去听曲儿。”李弘成心思变得快，自知江耀瑾是不想多说的意思，伸手做出请的手势。

　　江耀瑾与他们作别就追上了范若若的脚步。范若若订了听雨阁最高的雅阁，从这里望去，能便览京都盛景。除了宫里的望江亭和东宫的流觞亭，这里便是民间巷坊里唯一一个观览的好去处了。

　　他们四人落了座便有人端上茶具，净了手在一旁洗茶烹煮。

　　“你这三哥还挺有意思。”范闲抿了一口茶水道。这是他到京都以来，见到的少有的跟李弘成交好不为二皇子的官二代了。

　　“我也觉得。”江耀瑾歪着头笑了笑。

　　“怎么打算？”

　　“就先这么处着吧。”江耀瑾叹了口气，“他寄情山水舞文弄墨，总比勾心斗角的好相处。”

　　“也是，比起李云睿那边，有时候跟他喝喝酒聊聊诗，好歹也能让你在汪府呆的下去。”范闲放下茶盏，抬手给他们四人都添了茶水。

　　便听到门吱呀一响，进来的是一位他们都不认识的宫女，却又眼熟得很。

　　范闲这才想起来，这不是李云睿身边的那个贴身侍女吗。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他给江耀瑾了一个眼神，一时间雅阁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范闲不由得运了真气，放在桌下的手摸到了藏在靴筒里的匕首。

　　那侍女躬身行礼，道“汪小姐，长公主请您去踏青。太子殿下也已经到了，就等您了。”

　　“踏青？”

　　这特么都快入夏了踏个鬼的青啊！

　　江耀瑾心里明白来者不善，可请人请到这个份上，估计她不去这侍女也要给她绑过去。

　　这哪里是踏青，分明是赴鸿门。

　　“好啊。”江耀瑾站起身来笑着弯了弯眼，“盛情难却。”

　　看着江耀瑾的背影范若若捏紧了衣摆，“哥，你说瑾姐姐她……”

　　范闲脑海里莫名想起了林若甫那句话，他拍了拍若若的肩膀道，“若若你和范思辙好好回府待着，我去看看。”

　　说罢便直接从阁楼的栏杆翻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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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耀瑾坐在马车里颠簸的都快吐了终于能掀开帘子下车。

　　入眼是云山雾绕的美景，绿色植被的芳香混杂着淡淡的泥土腥味，倒是与京都内袅袅烟火气截然不同。

　　李云睿还真是费尽心思找了这么一处山巅，让人临时架了亭子，正和李承乾坐在那等着她。

　　“参见长公主殿下。”江耀瑾行了礼抬起头看着她笑的温顺，又暗暗讽刺道，“有劳姑姑费心，还专门挑了处这等好地方。”

　　“无妨，你若是喜欢我自然高兴。”李云睿接了她的话头，依旧是一副淡然的笑容。她斟了茶水，推到江耀瑾的手边，“喝茶。”

　　“多谢姑姑。”江耀瑾端起茶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客套道，“这山里景色甚好，不知是什么山。”

　　“秋暝山。”

　　“咳咳咳。”江耀瑾闻言一口水没咽好咳嗽了好几声，“经常在这飚…咳…赛马么。”

　　“什么？”李云睿倒是颇为疑惑，“虽说这山应当秋日里来景色更胜，但此时也别有一番美景。”

　　“没事。”江耀瑾摆了摆手，用帕子擦了擦唇边的水渍，话锋一转，道，“我听人说，姑姑平日里不喜出宫走动，怎么今日有如此闲情雅致。”

　　“你是个聪明孩子，怎么也乱听人讲话。”李云睿拈了一个花瓣包，沾了珠粉，示意江耀瑾伸过手来，在她手背上打磨，“先前是没人陪我，现在，不是有你了吗？”

　　饶是李承乾也觉得不对劲，李云睿不管是用人还是信人从来都是谨慎且多疑，唯独对小瑾的信任和体贴太快且太热烈了些。

　　李承乾宽大袖口里的手不自觉的攥了拳，他不知道李云睿到底是何用意，可凭他对她的了解，这样是极不寻常的，更是极其危险的。

　　李云睿给了他高墙下的唯一的温柔与亲情，是他那个只想讨好庆帝的皇后母亲所没给他的，可他也明白，李云睿不是什么无私博爱的人，她的每一份温情都是与他的利益交换。他深知这个女人心底里，对权力的渴求有多么的疯狂。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伤害自己心尖上的人。

　　他不答应。

　　江耀瑾看着李云睿那捏着花瓣包保养得极好的细嫩手指也愣了神，她没想到李云睿会演这么一出，可现在她坐在这杀机四伏的鸿门宴上，无论李云睿丢什么招过来她都得接。

　　“那我以后便多进宫陪姑姑。”江耀瑾抽回了手，“以后就不用劳烦太子殿下陪您了，他帮陛下整理朝堂事务已是繁忙的紧，我陪您就好。”

　　江耀瑾看了看李承乾，她是真的怕李云睿发起疯来谁都杀。最起码李承乾不在身边，她的刀尖还伸不了那么远。

　　“有你这么体贴承乾我也就放心了。”李云睿拍了拍她的手，笑的一脸慈爱。

　　只是李云睿的笑意还在，江耀瑾就感觉到从右边而来的一股强大的气流，她眼疾手快的向后仰了身顺便抓起糕点盘子倾倒了糕点去挡。

　　“铮”的一声，一只长镖穿透青铜盘子狠狠地钉在树干上，三分之二都没了进去。

　　只是刚刚的一瞬间的力道，震得江耀瑾虎口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她揉了揉手，不等她反应接二连三的长镖冲他们飞来，江耀瑾上前一步拽了李云睿和李承乾的衣袖往靠近山崖旁的一棵巨大的榕树那里带，想要找掩护。

　　这次李云睿出来没有带燕小乙，只是两个贴身侍女跟着，饶是武功高强也一时间抵挡不了这么多暗箭飞镖。若不是一直跟着江耀瑾的斗木獬，这会儿估计所有人都要被扎成了筛子。

　　李承乾也没想到会有刺客，他将护卫都散去了远处，刚刚斗木獬放了信号弹，应该也都在赶来的路上。

　　江耀瑾现在是他们仨当中武力值最高的那个，虽然她也是个菜鸟，但总不能和李承乾一起躲在李云睿额身后小孩子一般地喊姑姑吧。她说了句待着别动，硬着头皮去捡了一把死去刺客的剑冲到了斗木獬的身边。

　　他俩背对背，看着蒙着面的黑衣人从四周鱼贯而出。江耀瑾看得出来，就算不是九品高手，也都在七品之上。眼看着一黑衣人执剑就要冲他们刺来，被突然出现的双刀一挡，紧接着反手一刺将那黑衣人踢到几米之外。

　　“危月燕，心月狐救驾来迟！”

　　玄色劲装的一男一女抱拳行礼。

　　原来是李承乾养的高手。

　　危月燕执双刀，心月狐用长剑，杀气凌然，接二连三将冲来的刺客斩于刀剑之下。

　　可周围的其他刺客好像对同伴的遭遇充耳不闻，一个个像是铁了心一样要置他们于死地。危月燕和心月狐杀出了一个安全圈，江耀瑾见状打算迂回到树边去送李云睿和李承乾上马车，却被一个黑衣人看到了空隙，那人从正面厮杀的场地绕了半圈杀到李云睿的面前。

　　“姑姑！”李承乾喊了一声儿，被李云睿推了一把躲开了刺客的剑，李云睿却惊险的差点被砍到手臂。

　　江耀瑾看着地上被砍断的李云睿半只袖子的布料，眼神暗了暗，那刺客不是冲李承乾去的，她明明不用推李承乾就可以躲开的，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反而陷自己于危险之中。

　　可现实容不得她考虑为什么，眼看着那刺客又要抬剑刺向李云睿，江耀瑾剑锋一转挑开直指李云睿的剑，横剑一挡，挡住了刺客跃起竖砍的那一招，但还是被他的气力逼退了半步到了悬崖边儿。

　　“咳。”江耀瑾吞了吞口腔里血腥的味道，她这点武功挡个一两招还行，这样打下去她是肯定招架不住的，“斗木獬！带他俩走！”

　　“明白！”

　　话音刚落，那刺客便再次提剑，江耀瑾也不得已再次运真气上前去护，可这一次却在剑尖儿到达李云睿喉咙的最后一刻挑向了江耀瑾。

　　江耀瑾躲闪不及，把李云睿推向赶来的斗木獬之后仅仅转了半个身就被刺客一剑刺中后背，尖锐的疼痛直接让她握不住手里的剑柄，那把长剑直直掉落在尘土之中，扬起一片浮沙。

　　“唔。”

　　刺客拔剑的一瞬间向她后腰踹了一脚，剑尖从后背划过划开了一道口子，合着腰上的钝痛她站不稳踉跄了几步一脚踏空。

　　背后是万丈悬崖。

　　“小瑾——”

　　这大概，就要结束了吧。

　　一切，都要结束了

　　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拿起她的课本，继续上着平凡而普通的大学课程。

　　如果不能的话

　　江耀瑾看着面前抓着自己衣带和她一起在重峦叠嶂间下落的这个木头

　　赔上了这个时代的太子殿下

　　是不是有点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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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闲赶到的时候

　　就只看到李承乾那金线绣底滚云边的月白色华服的一角，从山巅，急速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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