阊门旧绮

　　萧放半拖半拽地将晏宬带出了书房门，其余人都紧随在其后。走出十步，萧放将晏宬推出去给身旁的一个守卫，道：“人我替你解决了，躲远点，呆一边去。”
　　孙大愚和其他护卫连忙将晏宬护起来，却听有人道：“且慢！”
　　前面密匝匝的人中让出了一条道，只见却是刘老二用刀挟持着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盛妆红衣，竟是晏华碧。跟在两人后面的，是程宽。
　　冷西屏蹙了蹙眉，未料到刚刚晕倒被他藏起来的晏华碧竟被余下的刺客找到，如今事情又麻烦得多了。
　　刘老二歪着头说道：“晏宬，你闺女现在我手上，一命换一命，你让身边的人都撤了，走到我这边来，我就将她放了，否则……”
　　夏锦急忙打断他道：“刘老二！你为何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晏小姐是无辜的，这样报了仇，你觉得就痛快么？”又望向程宽道：“阿宽，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吗？”
　　程宽愧不敢应，刘老二看着夏锦，凄声道：“掌门，我知道老柴和老李都已经死了，若我不拼死一搏，那他们两人岂不白白送了命？”又对晏宬喝道：“晏宬，你敢不敢来换你的女儿？”
　　晏宬从人群中走出来，道：“好，我过去，你把我女儿放了。”
　　晏华碧急道：“爹爹您别过来，不要听他们的话！”
　　晏宬慢慢地向其走去，刘老二忽后退两步，斥道：“让你的人都退下！否则我不放人！”
　　夏锦心中焦灼，只得冒险冲出去，挥刀刺向刘老二。她并不是要杀刘老二，只不过是想借此分散其心神，因此不过用了三四成的功力。
　　刘老二万没想到夏锦会突然向自己发难，哪里抵挡得住自家掌门的招数，一下子阵脚大乱。夏锦趁机将晏华碧拽出，把她推了出去。晏华碧挣脱控制，快步奔向晏宬，道：“爹爹！”
　　晏宬见女儿已安全，下令道：“速速将这两个歹徒拿下！”
　　程宽此时见事态已无法收拾，悔恨不已，道：“掌门，你快走吧！凭你的本事，现在还能逃命！”
　　夏锦咬牙道：“我护你们出去。”
　　刘老二发出一声长号，那声音惨然如夜枭，前来围攻的人都不禁止住了脚步。他与程宽一并走到夏锦前将她挡在后面。刘老二恨声道：“掌门，我们几个愚钝，如今铸成大错，已无法回头，我们对不起你和老掌门。”又对对峙的晏府众人道：“我们掌门是个好人，这次刺杀她并不知情，所有的事情都与她无关，要杀要剐，冲我们两个来便是！”
　　程宽道：“掌门，我们欠你的，只能下辈子再还了！”又怒视着晏宬道：“晏宬，你不得好死！”便大吼一声，与刘老二一起提刀冲向晏宬。
　　左右守卫立刻向二人围攻上去。鏖战间，程宽仍不忘对夏锦喊道：“掌门，走！走啊！”
　　夏锦却不知自己该是去是留。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不知道要将手中的刀挥向何方。此时一人却忽然翻身绕到其身后，用刀指着她道：“是时候了吧！”
　　此人自然是萧放。他又道：“我若胜你，便将你交由晏宬处置。”
　　夏锦道：“那若是我胜了呢？”
　　萧放道：“你说！”
　　夏锦道：“我只需要你马上离开晏府，回去好好照顾你儿子，永远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萧放没想到她的要求竟如此简单，便道：“好。”他见夏锦原是持双刀来的，此时她将右手的刀弃了，只留下左手的刀，不禁道：“斩月刀法？”
　　夏锦道：“你当年是败在碎星刀法之下的，可我今天偏不用。”
　　萧放冷笑一声，道了声“好！”，便挥刀向夏锦攻去。
　　萧放所创刀法名为“天机”，乃是他耗费二十年心血所创，看似平实而实质老辣，每一招背后都留有后手，暗藏玄机。而夏锦所用的斩月刀法，因是左手持刀，故而角度诡奇，走的是刁钻险峻的一路，然而奇险中又有章法，与天机刀法正正相反。
　　夏锦甫一亮招，萧放便暗暗称奇，斩月刀法乃是程氏三刀中最难练的一套，从前他都是只闻其名，今日一睹，果然是变幻莫测，出招往往出人意表，比碎星刀法更为精妙。
　　另一边，程宽与刘老二已力战而亡，晏宬见萧放与夏锦正在缠斗，便令孙大愚下手，想将夏锦制住。然而此二人过招处密不透风，且刀刀致命，即使只是靠前一步，稍有不慎恐怕也会被削成血人，所以围观者虽众，却无人敢靠前。
　　萧放与夏锦交手数十招，已渐渐摸清了其路数。斩月刀法的薄弱处在于下盘，萧放便专攻夏锦的下盘，如同万蛇出穴，来势汹汹。夏锦连退数步，感觉再这样下去情况不妙，瞬间便将刀换到右手，向萧放右腰劈去。
　　萧放未料到她突然变招，连忙扭身一避，夏锦乘机在其左腋下向上划去，萧放纵是机敏，却还是被她刺伤了左臂。也亏得他机敏，才只是堪堪刺伤，换作别人，早被夏锦砍掉一只左臂了。
　　萧放按住伤口，颓然叹道：“程氏三刀，果然博大精深。”便收刀入鞘，道：“晏宬，今日我原只答应你除掉刺客，如今刺客已死，萧某已尽到责任，就此告辞！”话毕，竟跃入树林中，翩然而去。余下众人等人想追，可哪里还追得上？
　　晏宬见只剩下夏锦一人，虽知夏锦刀法高妙，然而他手下人多势众，还有高手孙大愚在，谅也不会落于下风，便道：“此女乃是贼匪余孽，一并拿了！”
　　众人正要一拥而上之际，忽听有人道：“谁敢！”
　　众人纷纷回头一望，竟是冷西屏不知何时夺了旁人的刀，架在晏宬颈上。
　　所有人都没料到他会做出如此举动，一时都愣在原地。晏华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夫……夫君？”
　　晏宬又惊又怒，道：“冷西屏，你敢挟持我？！”
　　冷西屏字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放心，今晚我还不想取你性命。”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晏华碧绝望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是刚刚在一双花烛前，与她山盟海誓的夫君。
　　冷西屏笑了笑——这笑跟他平日里惯常露出的微笑别无二致——道：“你想知道为什么，回头问问你那个在京城当翰林的哥哥，问他六年前做的好事，便会明白。”
　　晏华碧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难道……难道你是为了她？”
　　冷西屏见晏华碧指向夏锦，却没有回答刚刚她的话题，只道：“想要晏宬活命，所有人都退下。我有话要单独跟他说。”
　　众人都忌惮他手中有晏宬，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孙大愚仍不甘心，突然腾身而起，向其挥出一掌。
　　那掌风极为刚劲，有劈山裂海之势，晏宬心中窃喜，不料冷西屏左手中竟忽然多了一支玉笛，只见那只玉笛刺破其掌风，如毒蛇捕鸟般攻得孙大愚一双手节节败退，最后在其手臂上敲了一下，孙大愚便觉筋骨尽裂，疼痛难忍，护着手踉跄着后退了。
　　冷西屏道：“我这门功夫，名曰‘折柳’，是我母亲传给我的。”
　　晏宬不明白他说这话的用意，见脱身无望，只得道：“退下！统统给我退下！”
　　余下众人中，只有晏华碧不听旁人劝阻，冲出来追了上去。
　　晏宬急道：“华儿，你在干什么，赶紧退回去！”
　　冷西屏道：“她要跟来也无妨，我不会动她分毫。”他见夏锦还未离去，又道：“夏掌门，你现在可以走了。”
　　夏锦却道：“不。——我要知道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冷西屏挟持着晏宬一直退到了晏府后山的一个小丘之上。那两株梧桐在他们身后簌簌作响，夹着夜风的低呜，颇似人的低泣之声。
　　晏宬道：“都到这里了，你总可以交待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了吧？”
　　冷西屏道：“我刚刚说，我那功夫，是我母亲传给我的。”
　　晏宬冷笑道：“你母亲？那不过是个娼妓出身的商人，你提她做什么？”
　　冷西屏道：“你说的没错。我之所以提她，是因为杀死她的人，是你。”
　　一旁的夏锦与晏华碧都十分错愕，晏宬却神色不变，道：“你母亲是病死的，与我何干？”
　　冷西屏忽然在晏宬腿上用力踢了一下，晏宬吃疼，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
　　冷西屏方道：“我母亲自幼习武，身子不比寻常妇人，多年来甚少患病，但不知为何六年前忽然一病不起，半年不到的时间便撒手人寰。你说这事古怪不古怪？来看病的大夫也只说她忧思过度，又犯了什么寒毒之症，却怎么也治不好。我查了整整两年，才查到那大夫身上。而他背后的人，无疑就是你。”
　　晏华碧忽道：“我爹爹无缘无故，为何要害你母亲？而且又没有证据，你凭什么咬定是他？”
　　冷西屏对她微微一笑，晏华碧却觉得这笑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所以我才让你去问你哥哥，问他六年前干了什么好事嘛。”仿佛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新婚妻子，冷西屏语气轻柔了一些，“六年前，你哥哥失手杀死了与他相好的妓女齐秋芙，你爹爹为他多方打点，这件事很快便压了下去，后来你哥哥还高中进士，娶了礼部尚书的千金，好一片锦绣前程。六年前，你还是个小女孩罢？当然是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
　　冷西屏顿了顿，继续道：“不巧得很，那个妓女，是我母亲的干女儿，就如同是我的姐妹一般。晏公子逍遥法外，我母亲悲愤不已，准备联络各方人士，要去京城告你爹的御状。她知道在苏州，甚至整个江南地界上，是没人能拿晏家怎么样的。虽然她不过是个娼妓出身的商人，不过人脉广得很，什么样的消息都有，这就是你爹爹要杀她的原因。”
　　晏华碧仍是不信，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你的猜测，不，是妄想，我爹堂堂朝廷三品大员，怎会为了这种原因，就致一个妇人于死地？”
　　冷西屏又笑了，仿佛觉得晏华碧说的话十分滑稽：“你可别忘了，你爹爹如今已经辞官，他可不是什么三品大员。至于他会不会为了这就致人于死地，那要看他做过什么事。”
　　他把刀贴在晏宬脸上轻轻拍了拍，道：“你做过什么事，大概也不想由我来告诉你的女儿。不过，还是可以大致讲讲的——不然她还不相信呢。压下你儿子的事这桩，暂且不提罢；人说‘姑苏一半田，尽入晏家园’，这十几年来，仗着阁老的威势，你在姑苏不断地侵占民田，害得许多农户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城内的你也不放过，光是你的私宅园林就有四处，有时还会养着几个妓女在里面；不仅如此，你还多方搜刮钱财和美人，甚至不惜逼良为娼，上供给京城里的衮衮诸公，让他们投靠阁老一党；此外，还和苏州知府勾结，贪渎地方税银，所有的这些，都是我母亲当年搜集到的罪状。”
　　他又向晏华碧笑道：“你说，我母亲查出了这些，你爹爹又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晏华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冷西屏接着道：“不过，你爹爹毕竟是读书人，不会用那种粗暴野蛮的手段的，不然我也不会查了两年才会查出来。我母亲过世后，她身边所有跟她接触过的人我都一个个地去查过了，最后万没想到，竟是来替她看病的大夫，在给她的药里掺了毒。也不多，每次也就那么一点点而已。医者父母心，那陈澧好歹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名医，竟然也做出这等下作之事，果然是有钱使得鬼推磨，可叹，可叹。”
　　晏华碧看着自己父亲，道：“爹爹，他说的可都是真的？”
　　晏宬却没有回答她，只道：“冷西屏，我现在在你手上，你要杀便杀，何来这么多废话！”
　　冷西屏道：“我说过，今晚我还不打算杀你。我要杀你，早在数年前便可以动手，你以为我为什么没动手？我要的不是你晏宬一个人死，我要的是你，乃至整个晏家身败名裂。”
　　晏宬道：“所以你特意来投到我幕下，还要入赘到晏家？——呵呵，你必然是有还没得到手的东西，这东西必须在晏家里才找到。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最想要的无非就是晏家的账册地契吧？这些东西只有我跟阁老两个人知道放在哪里。今日你既与我撕破了脸，自然永远也拿不到——”
　　冷西屏打断道：“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今晚，我不这样做的话，夏掌门就脱不了身。况且，你也知道，皇上要降罪的话，有没有账册都可以。”
　　晏宬道：“你什么意思？”
　　冷西屏道：“我母亲能查出这么多事情，你以为只凭她一个人便能神通广大至此？你不知道当初主动上门来拜访她的，还有朝中吏部尚书和都御史的门客？你为官二十载，向来顺风顺水，为何当时被那么多大臣弹劾，皇上也不替你说话？阁老已经老了，晏宬。何况当今圣上，践祚不到三年，便大兴土木造了两处宫室，那可是很费钱的。你是工部侍郎，这一点你比我清楚得多。阁老这几年要不是能为皇上分忧，力排众议加重赋税徭役，又怎能将这位置坐得如此稳？可惜阁老半世清誉，就此毁于一旦。”
　　晏宬道：“你现在手上有的东西，远不足以将我和阁老定罪。”
　　冷西屏道：“你又怎知我现在手上有什么？现在还不需要定罪，只需让皇上起疑，便已足够。我就赌一赌吧。晏宬，你敢跟我赌么？”
　　晏宬无言以对。冷西屏转头对夏锦道：“夏掌门，我为何要这样做，现在你应该都明白了。你走吧。待会我会回去自首，让他们将我押解到衙门。”
　　夏锦道：“你……？”
　　冷西屏道：“我既然做得出这种事，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放心，我毕竟没杀晏宬，谅也构不成死罪。”
　　夏锦却还有些踌躇。她现在已经分不清楚，冷西屏究竟是她的仇人还是恩人。她一直没去找冷西屏，是因为，她害怕到时面对他，发现自己还是下不了手。
　　冷西屏看着她，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你不走，我之前做的这些就都白费了。”
　　夏锦想，如果此刻她还不走的话，也许死的人会更多。冷西屏已不再看她——是故意不看的。冷西屏与她之间的账已经算不清楚了，夏锦觉得再这样下去，这个人永远都要和她纠缠在一起。与其如此，还不如现在痛快点离开。
　　她什么都没说，转身走进山林之中，很快便隐没在一片黑暗里。
　　晏华碧忽道：“所以由始至终，你都是在骗我？”
　　冷西屏道：“是。”
　　晏华碧道：“其实你恨极了我，对吧？”
　　冷西屏没有回答她，只叹了一口气，道：“傻姑娘，你不该信我这种人的。”说着，便把架在晏宬脖上的刀放了下来。
　　“好……好。”晏华碧惨笑起来，忽然冲上前去，用尽全身力气地握住那把刀砍向冷西屏。
　　冷西屏却没有避开，任由她刺伤自己。晏华碧看见血从他身上渗出来，将那身喜服染成墨黑一片。她松了手，刀滑落下来，“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晏华碧将头上的凤冠扯了下来，掷到地上，仿佛那是世上她最为厌恶的东西。她的一头青丝已散乱无比却也顾不上整理，只用力地将身上的大红喜服撕碎，一边撕，一边放声痛哭。
　　冷西屏将刀拾起，递给晏宬，道：“如今你可以把我押回去了，请吧。”
　　晏华碧却走了过去，将晏宬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又接过冷西屏的刀，横在其胸前道：“我父亲年老体弱，这种事情，我来做便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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