阊门旧绮

作者:迟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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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情根世味苦相缠



      孟闲赶回到晚照楼时,刚好看到有几个家仆样的人从里面出来,骂骂咧咧的,为首的一个满脸横肉,脸色阴沉,看上去绝非善类。孟闲料到事情不妙,赶忙跑进商夕的房中。
      房中一片狼藉,连商夕最喜欢的那只用来插花的白玉瓶都被打碎在地上。孟闲没见着人,便又转到云屏后,只见两名婢女正在床边服侍着。
      “商姑娘!”
      商夕认出是孟闲的声音,便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又道:“你先到外面等着,我现在不方便跟你说话。”
      孟闲却像完全没听见她的话,走过去将婢女拉开,商夕未想到他竟不听自己的话,只来得及将衣服披上,有些尴尬又有些生硬地道:“让你到外面等着,你冲上来做什么?”
      孟闲看着商夕,往日的冰肌玉容荡然无存,脸上一片青紫,脖子上隐约还有红痕。孟闲道:“为了一个人的下落,他们就这样对你?”
      商夕勉强一笑——现在她连笑也觉得脸上扯得痛——道:“没杀掉我,算不错了。而且杀了我对他们也没有好处。我还跟他们说,你们难道还想像六年前杀死秋芙那样杀死我?你家老爷要嫁女儿了,闹出这样的事情,你们晏家脸上就光彩了?他们听了很生气,不过终究也没再对我怎么样,就是打了我几下而已——就是下手重了些。”
      孟闲沉默了片刻,对两名婢女道:“你们今晚好好看着姑娘,到街上看看还有没有药铺还开着,买些药回来给姑娘敷敷,明日一早叫个大夫来看看吧。”
      商夕道:“她们会去弄的。”
      孟闲退了出去,忽长叹一声:
      “我无能啊——”
      说完,便下了楼。
      “哎,等——”商夕刚想叫住他,忽然又想起,她本身不就是不想让他来的吗?而且他这两日,着实有些古怪,连那文绉绉的“商女史”也不喊了。尤其是刚刚他这一走,走得也未免太急,往日不论如何,他都要客客气气地跟自己道一声别之后再离去的。
      商夕心里竟有些慌了。刚刚晏家的人上门的时候,她都没这么慌。
      她对旁边的一个婢女道:“你明日顺道到夏锦姑娘家去看看,看她回来了没。若回来了,请她到我这儿来一趟。”

      夏锦在船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了。她将絮儿送到了嘉兴,虽说离苏州不甚远,但一时半会大概也追不上。一路上倒没遇到拦路的追兵,只有一些轻薄人想打絮儿的主意,都让她被吓回去了。这差事,她算办得不错,没有辜负冷西屏的嘱托。
      想起冷西屏这个人总让她觉得不快。但让她不快的与其说是冷西屏,还不如说是那个她恨极了的生父。她与她的父亲确是一刀两断了,当初程震南的妻子因妒恨三娘,逼迫程震南将她母女赶出家门,她心中便已经没有了这个父亲。那年她还不到十岁,之前虽一直在程家,但从来就没见过程家人的什么好脸色,三娘也是个唯唯诺诺的人,在家中也只能低眉顺眼地做事。她有两个哥哥,但这两个哥哥平日最大的乐趣就是嘲笑她,欺负她,随意地打翻她吃饭的碗也不以为意。她看见父亲给两个哥哥传授武艺,便也偷偷跟着学,结果被人发现,不仅挨了父亲一顿打,连三娘也说她:“舞刀弄枪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儿家,再厉害能比你哥哥厉害?”但她不服气,依旧偷偷地学,不管被发现后会挨几顿打。
      但是偏偏造化弄人,也许是程震南的报应,他的两个儿子都天赋平平,偏是这一个女儿对所有看到过的招式都过目不忘。发现夏锦的是她的大伯,程震南的大哥程震北。程震北年轻时曾经受过一次重伤,之后身体便不太好,所以程祥才将掌门之位传给程震南。程震北名声虽好,但因其对弟弟的许多做法不以为然,故而帮中的许多事务也并不参与。
      夏锦印象中的大伯是个温和的人,也是整个程家唯一对她好的人了。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独女出嫁了的缘故,大伯对自己也格外亲切,有一次见到她在偷偷地用树枝来练刀,便饶有兴味地让她舞了几招,然后便抚着她的头说:
      “好哇,好哇,我们程家总算出了个好苗子!”
      从此以后,她便不用再在那院子围墙的狗洞里偷看她的哥哥们练刀了,大伯亲自来教她。可惜才学了一年,她便被程家扫地出门了。
      她没想到,后来程震北竟打听她们的下落,最后还找到了三娘,说愿意继续将刀法传授与她的女儿。这自然是要瞒着程震南的,大伯每年也只能到苏州来一个月左右,托词是在江南寻到了好大夫,每年都要去调养身子。
      她的父亲——不是程震南,而是夏峰——倒也同意了,觉得这样她做竹器的手法也会更纯熟。就这样练了若干年,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夏锦终于出师了。除了程震北、程震南兄弟外,她是双刀门下唯一一个将“程氏三刀”都学会了的人。她自然知道大伯的用意,是想有朝一日她能回去继承掌门之位,毕竟她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那时候连碎星刀法都没学全。只不过程震南那时还活得很好,她也就完全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后来出了事,程震北飞鸽传书与她,让她回去,夏锦感念大伯对自己的教导之恩,自然没有不回去的道理。她回到去时,程震南早已被枭首示众,连同她的两个哥哥。晏宬当年干得是真狠,原来双刀门下的帮众少说也有二三百人,官兵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最后只剩下那么三四十人,多是些老弱孤寡,就连她的大伯程震北也被下了狱,在狱中受了不少折磨,过了两个月就走了。
      洛中双刀门,已经名存实亡。
      可它的名声犹在,仅仅一个月里,上门来挑战的人就不下十数,毕竟江湖这么大,谁不想一战成名,扬威天下?夏锦也总算见识到这些所谓江湖人的手段,有用暗器的,有败了还要对外诬蔑她用了阴招的,甚至还有拿她的身世大做文章的,说得下流不堪而又绘声绘色,听了一个字都嫌脏。即便是如此,夏锦还是让那一带的人都知道,双刀门虽然垮了,可程家的刀法没有垮。
      在双刀门那些剩下的人中,不乏有要寻仇的,她苦口婆心地劝,才把他们劝住,回去干正经的营生了。将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才离开回到姑苏。她自问已经对得起她那死去的生父,尽管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些。逢年过节,她也只会给程震北上香,而不是程震南。
      从某种意义上,她的确不恨冷西屏——她知道程震南在洛中一带横行无忌,连寻常的过路旅人都抢,与强盗无异,迟早会有这样的下场,她只是没想到促成这一切的人是冷西屏。冷西屏从没有跟她解释过,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苏州的。后来她去大牢探望还囚在狱中的程震北,那是她唯一一次在洛中见到冷西屏。他看起来倒是很坦然,只对她说了一句:
      “当初,我确不知道你是程震南的女儿。”
      说话间的语气,似乎也并不在乎夏锦信不信他。
      夏锦恨他,更多是恨他背叛了自己。原来那时他说要看看自己的刀法是这个意思。但是冷西屏这话一说出来,她反而觉得平静了。双刀门中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她做,她不想复仇,向官家复仇是没有结果的事情,何况这几年,双刀门早已声名狼藉。
      “他是我大伯,我的刀法是他传给我的。”夏锦也淡淡地对他说着,“程震南干的那些龌龊事,跟他没什么关系,能不能把他放了?”
      冷西屏答应她去游说,过了几天,程震北果然被放了出来。往后的一段时间里,若没有程震北勉强支撑着残局,即使夏锦刀法高超,剩下的帮众只怕也不会那么服她。

      夏锦心中有些郁郁不乐,想去寒山寺听讲经,静一静心。
      去的路上,经过一个集市,那便是她平日里卖竹器的地方,这街上摆摊的人她也大多认识,遇上了免不了打声招呼,寒暄两句。有个人正站在蔡婶的菜摊前买菜,虽戴着斗笠看不清脸,她却觉得那人身形很是眼熟。等她再凑前一看,听见那人说话的声音,终于确定了没认错人,很是诧异,便喊了一声:“阿宽?”
      那人听到这一声喊,霎时便僵住,转过头来,看到正是夏锦,却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夏锦皱了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大老远来苏州,做什么?”
      那人正是从前双刀门的弟子,程震北收养的义子程宽,为人素来忠厚老实,当初夏锦在洛中时此人对她相助甚多。双刀门被灭后,程宽据说是做起了镖师,莫非是走镖走到苏州来了么?
      程宽神色复杂,压低了声音道:“这儿不方便说事……”
      夏锦道:“那便找个地方罢?对了,你在苏州人生地不熟的,如今在哪儿落脚?”
      程宽似是有些无奈,道:“你随我来罢。”

      夏锦便跟着程宽,七拐八弯的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屋里却还有其他数人,夏锦一看,那不是柴进、李文、刘老二?这几个都是双刀门里的老人,在程祥执掌双刀门时便在了,而且素来是与程震北亲善的,不怎么掺和从前双刀门那些烧杀抢掠的事,怎么也会在这儿?
      这几人见夏锦走进来,连忙上前,口中喊道:“掌门!”
      “阿宽,这是怎么一回事?”夏锦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掌门,这事说来话长……”
      “不要喊我掌门。”夏锦打断程宽道,“这世上已经没有双刀门了。”
      “那……小姐?”
      夏锦叹了口气,道:“那你还是喊我掌门吧。你把这一帮子人带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程宽面露难色,叹了口气,道:“本来此事我们并不想你知道,可今日偏偏却让你碰到我了。”
      夏锦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道:“既然叫得我一声‘掌门’,有事还不能告诉我?”
      这时一旁的刘老二忽道:“我们是不想连累了掌门啊!”他是这几人中年纪最大的,三年前官兵扫荡双刀门时右半边脸中了箭,眼睛瞎了一只,如今看人都是歪的。
      夏锦扫了他们一眼,想了想,便冷笑着道:“莫非晏家的战书,是你们下的?”
      程宽没想到她一猜便猜中,只得道:“是。”
      夏锦也没想到自己的猜想成真了,气道:“几位叔伯,你们也不是小年轻了,怎么还犯这傻劲儿,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送命?”又盯着程宽道:“阿宽,你素来是个稳当人,怎么也跟他们一起胡闹?”
      程宽道:“掌门,你走之前将剩下的事情都托付给了我,我自然是不敢怠慢。若不是几位叔伯的坚持,我们又怎会大老远跑来干这档子事?”他又继续道:“柴叔、李叔的儿子三年前都死在官兵刀下,刘二伯现在又这个样子,从前双刀门出来的人都是人人喊打,年轻力壮的还好,可像他们,孤家寡人的,去别人家里做工人家也不要,不去偷,不去抢,不做乞儿,还能怎么活下去?况且我义父养我育我,我还想着以后要对他好好尽孝,可他就那么去了,这个仇我一直都记在心中。所以就索性横下一条心,和几位叔伯将那姓晏的杀了算了,这样,我还能告慰义父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这时柴进道:“掌门,我们几个也不至于老糊涂,我们也知道干这事是要没命的,所以我们也不把这事告诉你,就是怕牵连你哩!”
      李文也道:“那姓晏的弄得我们家破人亡,我们几个心里的气消不了。老掌门毕生心血创下的基业,就这么给毁了!我们几个老骨头也活够了,横竖也是贱命一条,就想着把这仇报了,下去见到你爷爷时好有个交待哇!”
      夏锦道:“这么说,你们是非去不可了?”
      只听那三人齐声道:“非去不可!”
      夏锦沉默了片刻,道:“你们若还真当我是掌门,就不要去。你们去了,我便去拦你们。”
      程宽道:“掌门!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本就不想牵连到你,程家的刀法,还指望着你传下去呢!”
      夏锦沉声道:“刀法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其他三人纷纷道:“自然是刀法重要!”
      夏锦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问道:“你们到这儿多久了?到时准备怎么下手?”
      程宽道:“我们到这快有一个月了,晏府周围的地形都已摸熟,别的就不劳掌门操心了。”
      夏锦便不再说什么。过几天便是晏府的大喜之日,虽然她知道这几人心意已决,但她不能对此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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