阊门旧绮

作者:迟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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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三更玉漏我三年


      篆香袅袅,夕阳的余晖渐渐从窗棂上褪去,天色暗了。
      盛昌去点了烛。冷西屏用手指无聊地敲着茶几的边缘,等他敲到第五下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
      走进来的人看见冷西屏,陡然变色,二话不说掉头便走,盛昌早已在门边拦着她。
      她身后传来了冷西屏的声音:“我自知无颜面来见你,不过我今天来,是要拜托你做一件事。”
      来人并不说话。
      “此事跟我本无干系,只是出于道义救人,你帮不帮?”
      盛昌恭声道:“夏姑娘,不来也来了,何不坐下歇歇?”
      夏锦依旧沉默,不过总算转过身来,在冷西屏对面坐下。
      冷西屏脸上慢慢地绽出笑意,倒了杯茶给她。
      夏锦直直地盯着他,拿起杯子,刚要递到口边,忽将茶水往他脸上泼去。
      盛昌急忙走到冷西屏身旁,道:“夏姑娘……”
      冷西屏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用袖子将脸上的茶水擦干,道:“她泼我是应该的,你用不着生气。事情我自会跟她说,你就别管了。”
      “蕙仙你还记得不?三娘生前也帮她梳过头的。晏宬要把她的一个妹妹,名唤絮儿的,送给阁老做妾,那姑娘是有相好的,她不愿意去。我会去薄老大那边借一条船出城,希望找个稳妥的人送她走。我想了一下,觉得你很合适。”
      夏锦盯着他看了片刻,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冷西屏道:“你不信,可以亲自去梨香院问问。”
      夏锦又冷笑道:“晏宬是你丈人,何不亲自去找他?”
      “若我去找他有用,也不用来找你了。”冷西屏叹了口气,又重新给她倒了杯茶,“蕙仙是商夕的金兰姐妹,就算是看在商姑娘的脸上,我也不能不帮。不过这事牵涉到阁老,弄不好会很麻烦,估计也没几人肯出手,事情又紧,我就索性赌一赌来找你了。”
      “你倒是很讲义气啊。”夏锦嘲讽地看着他,“怎么三年前我就没看出你是这么讲义气的人呢?”
      盛昌开口道:“夏姑娘,既然今日你肯坐下来,过去的事……”
      “昌叔,你不要插嘴。”冷西屏忽打断盛昌,“三年前双刀门被灭,的确与我有关。不过你要寻仇,大可日后再冲着我来,没必要在这一时与我计较。”
      夏锦脸色显得更加阴沉,道:“这三年来,其实我可以有很多机会找你寻仇。我为何没有这样做,你知不知道?”
      冷西屏道:“不知。”
      “因为你还不值得我恨到如此程度。”夏锦目光如寒冰,“不过像你这样的人,迟早一天也该会有报应的。”
      “你信这个?”
      “你不信么?”
      冷西屏笑了一下,道:“我倒很想信,不过……”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说这些了。总之,我今日来是找你帮忙的,你帮还是不帮,倒是先给句话啊。”
      “我不是帮你,是帮那个姑娘。”
      “好。”冷西屏露出了满意的表情,“船我打算三天之后开,到时你去找薄老大,他自会告诉你。”
      说完,他便与盛昌离开了寒山寺。
      “夏姑娘毕竟还是讲道理的人,”盛昌有点感慨地道,“她也知道,双刀门在地方上为非作歹已非一日之事,不止官府容不下,百姓也早就容不下了。她也早不认她那个父亲了,于公于私,她也不应该过于怪罪公子的。我看刚刚她分明已有点心软了,若这次能与她重修旧好……”
      “那是断不会的。”冷西屏淡淡地打断他,“她早已不信任我,这种东西,一旦毁掉就很难再找回来。——昌叔,你先回去吧。”
      “那公子你……”
      “我去一趟晏府,你就不用跟着了。”
      盛昌心下了然,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月色冷冷地洒下来,冷西屏走得不快,对于要去的地方,他似乎并不十分热衷。
      他已经有很久没想起过那件事,但今天既然见到了夏锦,他便不得不又想起来。
      上一次他见到夏锦是在洛中。夏锦见到他,立时便明白以刀法横行洛中数十载的双刀门为何会遭此重创。那次双刀门被官兵围剿,掌门程震南伤重被俘,其兄程震北让夏锦回来处理后事。双刀门门下二百余人,经此一役只剩三四十个,且当时其它帮派对其虎视眈眈,正是内忧外患之时。据说夏锦尽拒上门挑战的数十人,又将门中余下的帮众打发安顿,虽无掌门之名而有掌门之实,但待了不满一年便走了。
      刚开始时,冷西屏的确不知道夏锦是双刀门掌门之女。夏锦从不提起自己的身世,即使对他也说得很少,只是听三娘偶尔说起,她们母女俩当初是从洛阳搬到这儿来的。后来冷西屏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原来双刀门掌门程震南当年的确有一个小女儿,是他的小妾所生,后来这小妾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赶了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听过这对母女的消息了。那时夏锦年纪尚幼,不知道她是从何习得了上乘刀法,不过她既是名家之后,有如此天赋也不足为奇。
      洛中双刀门——名头说起来很气派,其实起家时不过是一群响马而已,不过起初他们专劫一些奸商污吏,倒也落得个“义贼”的名头,百姓拥护不止,连官军也得让他们三分。夏锦的祖父程祥在当时乃是一方豪侠,因为一次劫了贪官回京的马队赈济灾民而名满天下,可惜等到他将掌门之位传给二儿子程震南时,门下许多弟子都纷纷离开,皆因此人性格狠戾又贪财好色,远没有其兄长仁厚得人心。不出数年,程震南便将双刀门义贼的名声败得一干二净,加上新的知府到了,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想着要将这心腹大患除去,奈何双刀门横行洛中数十年,不仅人多势众,且其独门刀法精妙无双,一时也难以下手。
      此时,正是因为冷西屏奉上了破解其刀法的门道,所以官兵才能势如破竹,而程震南最终也被拿下,枭首示众。
      双刀门的刀法人称“程氏三刀”,共有三套,左手、右手、双手各一套,名曰射日、斩月、碎星。双刀门既然叫双刀门,声名最盛的自然是碎星刀法;门下弟子修习最多也是最简单的是射日刀法,而最为精深且最为神秘的便是左手的斩月刀法。实际上,冷西屏看到过的只有射日刀法,那也是除了在侯双院里那次之外,夏锦唯一一次在他面前练刀。
      那日他也不过是好奇,说自从那日见识过夏锦的刀法之后便念念不忘,想让夏锦再使一次给他看看。
      “那种东西可不是能随便给人看的。”
      冷西屏笑道:“我也不能么?我好歹算是救过你一次的。”
      夏锦有些无奈,可最终还是说不过他:“刀法我会很多种,你想看哪一种?”
      冷西屏道:“那就看最简单的一种,行不?”
      那日他看到的便是射日刀法。其实招式算不上复杂,夏锦也说这套最适合入门者。
      后来冷西屏记起这套刀法,暗自揣摩了一段时间,便想出了拆解的招数,并将其献给了那位新任的知府——此人便是晏宬。晏宬剿匪有功,朝廷对其大加褒赏,没多久又被升为工部侍郎。正因为有晏宬的举荐,冷西屏才得以到阁老门下做事,刚开始是负责府上的采办,后来慢慢地也管些账,总而言之,都是他的老本行。他并不求财帛官爵,平日里最多也就是去一些秦楼楚馆游荡,但也不算过分。阁老愿意把唯一的孙女许给他,大概就是想补偿一下他。
      起了夜风,月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冷西屏翻墙进了一座偌大的宅院里,院中挂着的灯笼一眼也望不到尽头。冷西屏觉着今晚院中的守卫不知何为多了许多,心中暗暗奇怪。他小心地避过了许多耳目,才躲进西厢墙头边的槐树底下,掏出了那支玉笛,低低地吹起来。
      不一会,西厢房的窗便开了,一名少女探出头来,压低的声音中掩饰不住惊讶:“——是你?你怎么来了?”
      月色下,那少女一张脸庞也如月光般皎洁,一双漆黑的瞳仁闪闪发亮,正是晏宬之女晏华碧。
      冷西屏从墙上下来,走到窗边,笑吟吟地道:“你可还好?”
      晏华碧见到了他,喜不自胜,道:“我还好,就是心中挂念你。”
      “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做夫妻了,有什么好挂念的?”
      晏华碧嗔道:“你又胡说。”又道:“你不进来吗?外面多冷啊。”
      “不冷。别惊动了你家里人。”
      “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最近都在忙,还没来看过你呢。”
      “那你就忙你的吧。”晏华碧道,“我知道爹爹和爷爷有好多事情给你做,你就去做好了,切不可让他们看轻了你。”
      “他们若是看轻我,又怎么会让你嫁给我呢?”
      冷西屏用手指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晏华碧低头一笑,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里,冷西屏也是吹着这样的曲子来到她的窗前。那时她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这人又古怪又有趣,跟他聊天是一天里最快乐的事情。她并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只知道冷西屏让她等他三年,等他有了一番成就,必定会娶她为妻。
      后来,他就动身去了洛中了。
      冷西屏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果然做到了。她满心欢喜,之前家里安排的婚事她都不肯答应,别人都道她是千金之躯眼高于顶,如此拖了三年,殊不知她心里面早有了人。她的爹爹,她的爷爷,对他们之间的事情全然不知,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
      她坚信冷西屏并非如外面的传言那样,是个轻佻且心术不正的人——也许天底下只有她知道冷西屏真实的一面。为此,她觉得很欢喜。天下的女子,无不想要一个功名加身、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可她偏不。她是姑苏城里最骄傲的女子,只有她才能如此任性地选择一个贱贾出身、门不当户不对的男人作自己的夫君,而这正是她最为骄傲的地方。
      “你爹最近可还安好?”冷西屏在她的额发上抚了一下,问道。
      “最近天气凉了,他染了点风寒,不过不碍事,吃了几天药,也快好了。就是……就是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的?莫非你当我是外人?”冷西屏道。
      晏华碧道:“自然不是。今天下午,家里收到一封匿名的信函,说是要取爹爹的性命,还要选在……选在我们成婚那天。不过爹爹说那封信不过是虚张声势,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而且我记得,以前爹爹还在地方上当官时,也有几次有人说要杀他,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我想这次应该也没事的,原本家里晚上要安排好几十人巡逻的,爹爹还嫌太夸张了,又减掉了一些。”
      “原来如此。”冷西屏笑了一下,道:“这刺客是什么来头?”
      晏华碧带着几分委屈道:“爹爹不肯跟我说,我求他都不肯。”
      冷西屏便安抚道:“他也是不想你担心,不怪他。你想想你家中的都是何等人物,天下有几个人能惹得起?别想太多,肯定不会有事。”
      晏华碧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既是如此,我还是早点回去罢。风大了,你也去歇着吧。”
      晏华碧道:“之后你还来看我么?”
      冷西屏道:“自然。”
      晏华碧这才将窗关上,还不忘叮嘱冷西屏回去要添衣,免得着凉。
      风确是大了许多,许是快入冬了,多了几分刺骨的寒冷。冷西屏听到沉沉的鼓声从远处传来,已经三更了。

      回到忏绮斋,夜已深了,却有人来敲门。冷西屏觉得奇怪,以为是盛昌有事要找他,开门一看却不是盛昌,而是齐绢。
      齐绢跟着他已有六年了,当初,她还不过是个梳着双鬟的小丫头,如今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人了。齐绢自小与姐姐相依为命,后来她姐姐过世了,冷西屏与她姐姐原是旧识,便收留了她。冷西屏本想认她做妹妹,她不肯,非要给他做下人,说冷西屏收留了无亲无故的她,要给他报恩。冷西屏有些无奈,但也拗不过她,便让她帮忙着做些杂活。
      从那时开始,每天晚上不管冷西屏回来得多晚,齐绢总会等着他。冷西屏不喜欢被她服侍,就跟她说再这样便将她赶出去,齐绢才作罢。不过,偶尔她也会因为放心不下而来看看。
      冷西屏见她手中捧着一碟糕点,笑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下?怎么还给我送吃的来了。”
      齐绢道:“我听盛先生说,公子这一天都没怎么吃饭,现在也晚了,我做了公子最爱吃的枣泥糕,就送过来了。”
      “行,那就放着吧。”
      “公子不吃吗?”
      “吃,我晚些就吃。”
      齐绢便把那碟枣泥糕放在桌上,道:“近日天气变凉,公子也得多保重身体才是。”
      “你说的是。”冷西屏坐下来拿起一块糕,道:“你要是不放心,在这儿看我吃完再回去如何?”说完,便咬了一口。
      齐绢倒也不客气,真的坐下来看他吃。
      冷西屏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吃了一半,道:“实在抱歉,我饱了,你拿回去罢。”
      齐绢道:“就吃这么一点,够么?”
      “那就再吃一个吧。”冷西屏吃着,忽又道:“你姐姐的仇,我会报的。”
      “我知道。”齐绢收走了碟,“公子向来说到做到,我相信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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