阊门旧绮

作者:迟行之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三一曲银筝人一世



      蕙仙持灯从后院中走来,只听得楼中传来如流水般的琮琤之声,她便知是絮儿又开始弹她的筝了。诸般乐器之中,絮儿最爱筝,因其有苍凉激越,能寓其身世之感。自从晏府的人来过之后,她便终日哀叹,郁郁不乐,不碰筝弦已有好些天,为何今日忽然又来了兴致呢?
      那筝曲中,又有幽咽的笛声相和,那吹笛之客,却是絮儿的解人。
      她匆匆地从自己房中赶到,为此刚刚伺候的那人也颇有怨言。这来客也是神秘,只说是故友,且事态紧急,却又不愿明说,只道等她见了自然便知。莫非又是晏府的人?但若是晏府的人,絮儿大概也不会有这般兴致。那笛声听着的确耳熟,莫非是那个人回来了?
      刚跨进了门,絮儿便兴冲冲地跑过来,握着她的手,道:“蕙仙姐姐,你可是来了。他说是你的多年老友,能试着帮我,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好事哩!”
      说着这话时,絮儿那张雪白的鹅蛋脸上,显出了多日不见的红晕。
      蕙仙便让她挽着手,二人一起走到屋里。只见云屏后有一人坐在桌边,却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手中握着支晶莹温润的玉笛,正微微笑着看着她,那不是冷西屏又是谁?
      蕙仙一时有些错愕。人她是断不会认错的,只是没想到此时此地会遇到他:
      “冷……冷公子?”
      冷西屏道:“几年不见,薛姑娘风姿如故。——(bao)母我已经打点过了,不会进来的。坐。”
      蕙仙便依言坐下,心中却是惴惴的。
      她自然知道冷西屏是晏宬未来的女婿,也自然知道此事他实不应该插手,甚至连梨香院这种地方他都不应该来。即使是如此,她也不怨冷西屏。她像絮儿这般年纪时,还不太会伺候客人,把人给得罪了,是冷媚出面帮她摆平;后来被人辜负,损失了一笔钱财,也是冷西屏借了钱给她暂渡难关。他们母子对她都是照顾的。她知道自己命薄,也知足了,知道帮絮儿赎身的人是晏宬之后,也断没有求冷西屏出面的念头。此刻冷西屏主动找上门,反而让她疑心这背后的用意所在。
      未及等她开口,冷西屏又道:“我听忆晚说,你与絮儿感情极为要好,和亲姐妹差不多,也知道絮儿是不愿归于晏宬的。遇到这样的事,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
      蕙仙垂下目光,道:“冷公子贵人事忙,这种小事,不好烦扰的。”
      冷西屏轻叹一声,道:“果然,大家都和我生疏了,都认为我飞黄腾达了,是不念旧情的。”
      蕙仙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冷西屏道:“这事你早点告诉我,或许还能回转一下。不过,我今日既然来了,那还是得把事情问清楚。”
      他转向絮儿,问道:“晏家是高门显贵,财大势大,你若进去,只要乖顺听话,那也肯定是衣食无忧的,晏宬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也算是个风雅之士,为何你不愿去?”
      絮儿道:“那晏家老爷,我不喜欢。”
      冷西屏觑着她,又道:“你不喜欢?莫非,是有意中人了?”
      絮儿脸上红了红,道:“嗯。”
      蕙仙道:“她原先是有个相好的,本已替她赎了身要娶她做妾,还定了下个月便过门。(bao)母是个见钱眼开的,见晏家开的价钱高,如今便不作数了,况且晏家这么一插手,谁还敢提这事?”她神色凄然,又道:“冷公子,你的好意,我很是感激。但是此事,恐怕就算是你亲自出面,也解决不了的。”
      冷西屏看着她,问道:“为什么?”
      蕙仙长叹一声,道:“再过几天,我们便要动身去京城了。”
      冷西屏有些疑惑:“去京城?为何不是去晏府?”但很快他便明白过来——不止苏州有晏府,京城也有晏府。
      “我懂了。絮儿要侍奉的人,原来是阁老么?”
      絮儿便默然,蕙仙道:“所以就算是你出面,也没有用的。”
      “阁老终究是年纪大了。”冷西屏想起他在京城为阁老办事时见到的种种,又问道:“他又是如何知道絮儿的?”
      蕙仙便道:“大约是半年前,那时阁老回乡养病了一段日子,快要动身回京了,晏宬特意安排了筵席给他送行,知道絮儿的筝弹得好、歌唱得妙,便专门请她在席上弹了几曲,阁老一下就看中她了。晏宬说的是阁老日理万机,未免操劳过甚,且缺少声色之娱,要将絮儿送过去给阁老解解闷,可那也不过是家伎,连妾也算不上呢。”
      冷西屏道:“既是侍奉阁老的,那日后去了京城,既是从良,又能享受锦衣玉食,对寻常烟花女子来说,也算不错了。絮儿,你还是不愿?”
      絮儿道:“别人可能贪图这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可不贪。去了京城,我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样样都是生疏的,身边也没个可以说话的,在府中要低眉顺眼、看人脸色,还要侍奉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有甚快活可言?要我去过这样的日子,那还不如……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蕙仙听她这样说,便急道:“好好的怎么又说这种寻短见的傻话?不是说好以后都不提么?”
      絮儿眼眶便红了,道:“我知道,我知道姐姐你不愿意我死,我也不愿意晏府的人再来为难姐姐,本来我已经下定决心侍奉阁老了,只是没想到今天冷公子找上门来,说是可以帮我,我才……”
      蕙仙抚着她的背,道:“好了,还是听听冷公子怎么说吧。”
      冷西屏道:“刚刚我听了她的筝,确是响遏行云,何况又是这么标致的一个玉人儿,也怪不得阁老想要她。——晏宬那边,我的确是不好开口。”
      蕙仙盯着他,道:“那冷公子的意思是?”
      冷西屏道:“不过,也不是无法可想。我有一个朋友,为人最是仗义,若是寻到她,也许还有法子。”
      蕙仙道:“是何法子?”
      冷西屏看着桌上烧了一半的红烛,道:“送絮儿出城,从此再也不要回来。”
      未等二人开口,冷西屏又道:“渡云帮的帮主薄老大,与我素有交情,我跟他借一条船,再托人将絮儿送出城外。至于去哪里,那就看你自己的意愿了。走了之后,你自去谋自己的生路,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你若是愿意的话,我明日便去见薄老大。你意下如何?”
      “这……”蕙仙有些忐忑,“未免太冒险了吧?若是到时才发现人不见了,那肯定是要兴师问罪的。”
      “我……我能去找袁公子么?”絮儿有些迟疑地看着蕙仙道。
      “你还记挂着他。”蕙仙叹了口气,“他知道你被晏府的人看上之后,可有一次来看过你?书信可有寄来一封?他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絮儿怔了怔,垂下头,思索了片刻,道:“他也有他的苦衷罢,我走便走了,决不连累他。”又对蕙仙道:“蕙仙姐姐,你也跟我一起走吧。我不见了的话,他们肯定饶不了你的,何况你在这梨香院中一年年地待着,何时才是个头?干脆,咱姐妹俩一起走算了!”
      冷西屏看着她们俩,道:“蕙仙,你今年该有二十六了吧?”
      蕙仙点了点头。
      “这个年纪,你是被耽搁了。瞧你这妹妹,年纪虽轻,可比你有决断呢。”
      蕙仙却还是下不了决心,道:“她从小便心气高,受不了委屈的。你再容我细想……”
      絮儿道:“反正我是决意要走的了。”
      蕙仙看着这个妹妹毅然决然的样子,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羡慕。如果她比现在年轻十岁的话,她也断不会犹豫的。
      冷西屏又简单交待了几句,便离开了。絮儿好奇地问蕙仙:“这个冷公子,是何方神圣?为何他愿意帮我呢?”
      蕙仙道:“他是冷夫人的独子,‘脂粉菩萨’的名声,你总听说过的,我们这一带的姑娘,多少都被她关照过。这冷公子虽是阁老目前的红人,但是也没忘记他母亲的出身,过去也常到这边走动的,只是这两年很少来了。”
      絮儿眨了眨眼,道:“这么说,他倒是个好人了?”
      蕙仙笑道:“怎么,原来你并不信他?若他不是好人,你岂不是上了贼船了?”
      絮儿道:“去晏家就不是上贼船了么?事已至此,倒不如赌一赌信他一回,或许能还我一个自由身哩。”她面带哀戚地笑了一笑,又道:“我听他的笛声,觉得他也是个伤心人。与其信全无心肝的富贵人,还不如信伤心人!”
      蕙仙叹道:“你这可算是警句了。我之前倒不知道,像他这种在风月场中混大的人,也会伤心哩。”

      桥边的枫叶红得像血一样,在深秋的天气中并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让人觉得有几分肃杀。冷西屏想起第一次去拜访夏锦的时候,触目的却是大片大片的绿。
      在城里,很少能碰到这么大的一片竹林。冷西屏去到的时候,夏锦不在,屋里只有三娘一个,说女儿去竹林了。冷西屏便走到专诸巷的尽头,风吹过来,竹林如同一片泛起了波澜的湖水,夏锦的身影闪现在其中,如同一叶飘在湖中的小舟。
      在高大的翠竹的映衬之下,夏锦显得很矮小,然而她对付起这些比她高得多的竹树却异常熟练,比碗口还粗的竹竿,她用镰刀砍两下便能砍断,然后用另外一把刀将竹叶削去,又将竹竿分成均匀的数段,垒成一堆。
      夏锦见他来了,并没显得很惊讶,也没停下手中的活,只问他来做什么。
      冷西屏笑了笑,道:“我来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把那张八仙桌的债还清。”
      夏锦听了,只冷冷地道:“我们是穷人家,自然没那么快,但我既然答应了你,要还的肯定会还,绝不会少你一个铜板。”
      冷西屏道:“姑娘既然有一身的好武艺,为何甘心屈居于此?去城里的大户人家当个护院之类,那赚得可要比现在多的。”
      夏锦一直在低头修理她的竹子:“我那刀法,并非从什么光明正大的路子得来。”这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道:“而且,我不会为任何人办事的。”
      冷西屏觉得夏锦还算聪明,已经看出自己是为了雇她而来。听她的语气,似乎也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于是冷西屏只得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虽然惋惜,但这种事也不能强人所难。
      夏锦又看了看他,道:“那你还真闲。”
      冷西屏怔了怔,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也不是闲得很,也有自己的活计要忙的。”他想坐下来,但尴尬地发现这儿也没地方可以坐,又道:“我在商姑娘那听闻了你的手艺,只是想来讨个竹器罢了。”
      夏锦便问他:“你想要什么?”紧接着又问道:“我送你一件东西,能抵一点债么?”
      冷西屏道:“自然可以,价钱你开便可。现在天热,我正好缺把扇子,你替我做一把如何?”
      夏锦也没想到他如此爽快,道:“扇子不贵,就是功夫要精细,得花些时间。你什么时候要?”
      “不急。”冷西屏有些好奇,“你平时都是做些什么?”
      “筷子,篮子,筛子,簸箕,食盒,斗笠,鱼篓,凉席,竹帘竹扇,桌子凳子,什么都做。都是些家常物什,值不了几个钱。——扇子你要什么式样的?要薰什么样的香?”
      “还有这样的讲究——我倒无所谓,你随意即可。”
      夏锦便应了下来。自此之后,冷西屏便时不时让她做些竹器给自己,像什么竹椅、竹壶、竹伞、竹笛,都是出自她的手笔。渐渐她才明白冷西屏的用意,有一天,她拿出五两银子交给冷西屏,道:“你的好意,我明白,我虽然穷,一点钱也是能拿得出的。”
      冷西屏想,她终究还是要强的,便收下了那五两银子,尽管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是钱。
      即使是在困窘的时候,夏锦也从未开口求过他一句。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三娘染了很重的风寒,后来又患上了咯血病,拖了几个月,终是撑不住走了。为了那一口好棺木,夏锦借了不少钱,那时年关将至,债主催得厉害,她只得日夜赶工,将竹器拿到集市上去卖。刻着“福”“寿”之类吉祥图案的竹器,在年底的时候卖得特别好,即使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也想要在新的一年讨个好彩头。
      那天下过雪,冷西屏去看她,人不在屋里,他就知道夏锦肯定去了竹林。
      她将三娘埋在了竹林里,紧挨着她父亲夏峰的墓。夏锦跪在雪地上,对着三娘的墓磕了三个头,却没有马上起来,而是静静地跪了片刻,然后便低头开始啜泣。
      但是没多久她便停止了哭泣,站起来往家中走去。走了十几步,冷西屏见她身形不稳,晃了两下,便晕倒在地上。
      最后是冷西屏把她送回家中。夏锦醒来看到他,竟有些惊讶:“我刚刚睡着了么?什么时候睡着的?”
      “你在路上晕倒了。”冷西屏道。
      “哦……”夏锦揉了揉眼睛,似乎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冷西屏见她双眼布满了血丝,人也消瘦了,定是因为最近照顾母亲,又日夜做工的缘故。
      “外面天寒地冻的,你这么倒在地上,若没有人来的话,冻死了也没人替你收尸。三娘过世了,我知你心中不好受,但也不该过分劳损,应当保重身体才是。”
      夏锦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道:“我娘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难道你就没有娘么?”
      冷西屏道:“当然有。不过,一年多前已经过世了。——本来我还该在戴孝的,不过你看我不是还有生意要打理嘛,没法子。”
      夏锦听他语气平淡,垂下目光道:“对不起。”
      “我带了参汤过来,现在早就凉了,我去热一热吧。”
      冷西屏说完,便去厨房里热汤了。
      冷西屏记得,他热了那盅汤之后,夏锦待他便不像之前那么冷淡了,甚至还会露出笑意。在这之前,夏锦总想着他是占着债主这个便宜,对他总有点敬而远之的感觉,尽管送他的竹器是格外的好。
      那个雪天中那盅汤的香气,冷西屏现在仿佛还能闻到。

      他向枫桥边的人家打听,说是南边那片竹林中确是有个竹庐,只住了一个女子,平日靠做竹器为生。冷西屏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竹庐,人却不在。
      “到哪去了呢?”盛昌很疑惑。
      冷西屏也不知道夏锦去了哪里,听着从寒山寺传来的幽深的钟声,便说要到寒山寺去一趟。
      寺中僧人面容慈和,说是有一个女施主偶尔会来听讲经,还会送一些竹制的法器过来,今天刚好也在。
      冷西屏便让僧人去传话,说是有旧友在禅房等她一聚。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4658288/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