阊门旧绮

　　阿七送来了商夕的信函，那桃花笺上只有十四个字：
　　“枫桥边，寒山寺。旧事重提，好自为之。”
　　冷西屏看了，笑道：“忆晚毕竟□□，看来是猜中了。”
　　盛昌皱了皱眉，道：“我记得夏家往日是在专诸巷的……”
　　冷西屏道：“昌伯，你有所不知。他们家以往一直住在城外，不过是后来父亲去世，她为照顾母亲方便起见，才搬到专诸巷的。”
　　盛昌道：“可商姑娘只说了在寒山寺一带，也没说究竟在哪里。”
　　冷西屏道：“这个不难。她所住之地，必定有竹林，我知道寒山寺南边便有大片的竹林。她大概就在那里罢。”
　　盛昌点了点头，道：“那什么时候去？”
　　冷西屏把商夕的信笺放到一旁，道：“不急。今天不是要去梨香院？”
　　盛昌道：“公子，我知你挂心山塘街的姑娘。可这晏宬是什么人物？晏家在苏州是如何横行霸道的，公子你最是清楚。若是让晏家知道公子出入这种烟花之地，恐怕……”
　　冷西屏忽打断他道：“昌叔，难道你已经忘了我母亲么？”
　　盛昌一愣，正色道：“我一刻都不曾忘了夫人。”
　　冷西屏道：“我知道你不会忘了她，所以，你也不能忘了山塘街。”他顿了一顿，又道：“阁老想让我作他的孙女婿，跟我出入什么地方没有关系。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个么？”
　　盛昌便道：“公子说的是。”
　　冷西屏很少用这种语气跟盛昌说话，因为他们之间，差不多算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自六年前冷媚去世后，冷西屏就再没别的亲人了。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也不想追究。而盛昌则一直未娶，按他的说法，是要替冷媚继续照顾她唯一的儿子。
　　在盛昌的记忆中，冷西屏小时候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十五岁之前，冷西屏是一个沉默的孩子，即使是在母亲面前也不爱说话，甚至待他母亲还有些冷淡，并不太与她亲近。不过冷媚的命令，他总是服从的。冷媚让他读书学剑，算账管钱，每一样他都做得不错，这些年绸缎行被他打理得有声有色，偶尔遇到蛮横的也不怕，冷西屏的手段比他们更高，也更狠。
　　不过，那也是相对于外来的人而言。冷西屏唯一不敢用这些去对付的只有晏家。在姑苏城有一句谚语，“姑苏一半田，都入晏家园”，说晏家在苏州可以只手遮天也毫不为过。晏阁老历经三朝，在朝为官四十年，连陛下也敬他三分，他的长子晏宬也官至工部侍郎，如今虽因为贪渎被众官弹劾，称病请辞回乡，不过所有人都相信，只要阁老还在朝中，晏宬迟早有一日还是会回去，说不定到时还能官升一级呢。
　　盛昌对冷西屏此番的用意猜不出个究竟，不过，早在三年前冷西屏将绸缎行卖了，花重金捐了个不入流的小官，北上投到晏宬幕中时，他便已经十分不解。
　　因为这事，冷西屏甚至不惜跟那人闹翻。
　　想起这，盛昌心中还是不禁惋惜。他想公子大概也后悔了，不然怎么会托商夕去帮他找那人？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那天冷西屏正在商夕的晚照楼上闲坐，来梳头的冯三娘刚走没多久，就听到隔壁的侯双姑娘那里起了动静，吵吵嚷嚷的，商夕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劲，便派了个婢女去打听。
　　打听回来，却说是冯三娘到侯双那去梳头，她身子本就不甚好，加上腿上有旧疾，这两天下了雨，许是寒症犯了，下楼时不小心撞在了恩客的身上。她撞得不轻，恩客倒没什么，但他的刀却被撞跌到地上了。
　　这冯三娘腿脚不便，自然动作也慢些，连下个楼都得费点劲，更莫说是把刀给捡回来了。那恩客人高马大，门板宽的肩、水缸粗的腰，红脸上一圈黑漆漆的络腮胡子，一看便是个粗莽人。他本已有气，见冯三娘慢慢吞吞的模样更是恼火，赏了她一个巴掌，在那儿大发雷霆，侯双和他拉扯不清，那恩客还在破口大骂。
　　商夕便对婢女道：“去把夏家姑娘找来，快！”
　　婢女依言去了，冷西屏问道：“这夏家姑娘是谁？”
　　商夕叹口气，道：“便是那冯三娘的闺女。侯姑娘来的年月不长，没什么根基，今天碰上这么个不讲道理的，也是倒霉。他要只是骂两句，倒也罢了，我是担心对方是个会动粗的，闹出什么事来，那就难收拾了。”又问道：“我看这人面生得紧，你认得么？”
　　冷西屏道：“我也不认得，不过听着口音，像是浙东那边的。”
　　商夕道：“要过去看看么？”
　　冷西屏点点头，与商夕到了侯双那里。侯双和鸨母、侍婢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那冯三娘还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而那恩客正大咧咧地坐在八仙桌旁，手中握着把腰刀，那黑鲛皮刀鞘上镶金缀玉，流光溢彩，刀柄上一个怒目圆瞪的狮子头，好不威风。
　　“这一百两银子，你拿得出的话，好说；拿不出的话，我便把你这破地儿砸了，娘希匹的，叫你们这些婊子都滚回老家！”
　　冷西屏交叉着双手，悄声问旁边侯双的侍婢：“这人怎么会要一百两银子？难道他不是客人，是来讨债的？”
　　侍婢便悄声道：“才不是呢，他的刀刚刚被三娘撞到在地上，边上碰到那么一点儿，就要我们姑娘赔他。”
　　冷西屏嗤笑道：“就这点小事，他还敲上竹杠了。”便对那恩客道：“这位仁兄，我瞧你这刀虽金贵，但也用不着一百两银子吧？那可够买十把这样的好刀了。”
　　那恩客冷笑一声，道：“你还算识货，可你不知道这刀的来历。你可识得我是谁？”
　　冷西屏抱了抱拳，道：“小弟眼拙，请仁兄赐教。”
　　恩客瞟了他一眼，又转而向上看了看，道：“我姓屠。”
　　冷西屏道：“屠夫的屠？”
　　恩客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嗯”字。
　　冷西屏笑道：“失敬失敬，阁下如此魁伟，又有如此宝刀相伴，遍数江南人物，也就只有人称‘金刀屠’的屠长浪屠大侠了。”
　　恩客嘴角微微向上勾，又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更长的“嗯”。
　　侯双有些惊恐地看了看冷西屏，商夕脸上亦现出了忧色，显然她也是听过这位“金刀屠”的名号的。在江湖传言中，此人性情暴躁，常常因为一点小事便与人拔刀相见，现在他的刀还没拔出，看来这次倒算是宽宏大量了。
　　屠长浪见几个妇人面面相觑，又道：“现在你们说说，我这刀值不值一百两银子？亏得是才擦了点边，要是真弄折了，卖了你们这些婊子都赔不起！”
　　冷西屏正要说话，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年青姑娘，作仆妇打扮，腰间还挂着围裙。
　　她风风火火地进来，瞥见八仙桌上的宝刀，又看了看侯双和商夕，却没说什么。见母亲跪在地上，便过去将她扶起。
　　只见那姑娘对屠长浪抱拳道：“惹事的是我娘，她身子骨弱，大侠有事便冲着我来，不要为难她。”
　　屠长浪“哼”了一声，笑道：“小丫头，大话可不能乱说，冲你来？你能拿得出一百两银子？”
　　那姑娘便道：“我是拿不出。”她又瞥了瞥桌上的刀，道：“大侠既是刀客，自然把刀看作是命根子。要价一百两，那也不算过分。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请大侠指教。”
　　屠长浪不屑道：“你说吧。”
　　那姑娘打量着桌上的刀：“这刀既是大侠视若性命的宝贝，理应片刻不离身好好保管，那何以我娘一介弱女子都能碰到？”
　　屠长浪万没想到她说出这番话，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给脸不要脸是吧！”
　　只见他持刀勃然暴起，那刀撞在八仙桌上，便把那桌面震出一条长长的裂缝。
　　侯双见状便要上前，商夕却将她拉住，摇了摇头。冷西屏看她如此，若有所思。
　　那姑娘觑着屠长浪，道：“我虽拿不出钱，不过倒有个法子，如这法子行不通，那我也自认倒霉，自然会将一百两银子奉上。”
　　她脸上虽然带着笑，目光却冷如寒冰“就不知道大侠可否愿意试一试这法子？”
　　屠长浪斜着眼看她，道：“什么法子？”
　　那姑娘道：“我斗胆跟大侠打个赌——就赌这刀。”
　　屠长浪倒有些出奇了，道：“你要怎么赌？”
　　那姑娘道：“赌我能不能把这刀夺过来。”
　　商夕终于也忍不住了，道：“夏姑娘，你可别逞这种强……”冯三娘也连忙拉了一下女儿的衣角，哀求似的道：“你别乱说话了！”
　　屠长浪愣住了。他正待要说话，那姑娘又道：“若我能从大侠手上夺过来，这一百两银子便一笔勾销；若不能，我日后双倍奉还。”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商夕和冯三娘的话。
　　屠长浪匪夷所思地看着她，道：“你真要赌这个？”
　　那姑娘道：“自然。在场的诸位，都可作个见证，我抵赖不了。”
　　“好，好！”屠长浪大笑数声，“你有本事便来拿，拿到了我屠长浪的名字倒着写！”
　　那姑娘也笑了，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追”字声音刚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莫名其妙地——那金光烁烁的宝刀竟真的到了她的手中。
　　离得最近的是冯三娘，她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花了眼看错了。她没看错，刚刚女儿的确是把手伸出去了，而且仿佛是两只手，但是……伸出去之后，她做了什么？
　　周围霎时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微不可听。屠长浪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有点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在对面的人手中的宝刀。他很清楚刚刚这姑娘是怎么夺他的刀的，其实并不复杂，无非是先击向他的手腕，趁他的手指松开，再把刀夺过去。但是他没料到的是，对方竟然如此之快——那是只有高手才会有的“快”。
　　“承让。愿赌服输，那一百两银子……”
　　“这次不算！”屠长浪急忙打断他道，“这次是你趁人之危，我还没有准备……”
　　那姑娘微微不屑地道：“高手也需要准备的么？”她把刀抽出半截，道：“果然是好刀。”又看了一眼屠长浪，道：“可惜，配你浪费了。”又把刀收回鞘里，扔回桌上，道：“既然大侠说没准备，那便再试一次罢。”
　　屠长浪一张红脸此时涨得黑红黑红，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小丫头竟让他窘迫至此——他恼怒至极反冷静下来，冷笑道：“既是行家，何不把你的刀也亮出来？”
　　那姑娘便慢条斯理地从腰畔解下一柄长约八寸的竹刀，道：“这是我吃饭的家伙，比不上大侠的宝刀，太简陋了些，怕辱没了大侠。”
　　“你敢如此辱我！”
　　屠长浪气急败坏，竟拔出宝刀，径直向那姑娘的肩上劈去。
　　周围响起了数声尖叫，冯三娘被刀光晃花了眼，慌乱中只想拉住女儿往后避，却没想到手却抓了个空，才发现女儿不知何时已不在自己身旁。只见她往屠长浪腿上一踢，再把他握到的手往上一托，顺势让刀重新入鞘，将他扳倒在八仙桌上，一只脚踩着他的右手，双手架着刀横压住他的脖子，道：“大侠，还想再试一次么？”
　　屠长浪咬牙切齿地道：“你……！”
　　他还不太老实，意欲挣脱，那姑娘便用膝盖撞了一下他的腿，冷冷道：“在江湖上行走都是有名有姓的，想必阁下的刀慢得连一个女子都比不过的事情，若传出去也不太好听。”屠长浪厉声道：“你敢！”
　　那姑娘便笑道：“我敢不敢，就看阁下以后还来不来这地方找我们的麻烦了。”说完，便把刀移开扔到窗外，道：“好走，不送。”
　　屠长浪虽气极，但亦无计可施，只得撂下一句：“你们这帮婊子，等着瞧！”便快步走了出去。
　　屋里的人惊魂未定，一时都看呆了，除了冷西屏。商夕盯着冯三娘和她的女儿，道：“夏姑娘，你……”
　　那姑娘只对她一笑，道：“雕虫小技，用来唬人的，你不必害怕。我娘总得有个能护她的人，对不？”
　　商夕长吁一口气，道：“也对。”
　　那姑娘看了看那张八仙桌，道：“这桌子不能用了，我再赔给侯姑娘一张？”
　　商夕笑道：“这可是花梨木的，价值不菲。还是先算在我的账上，你慢慢再还吧。”
　　“不必。”冷西屏忽然说话了，“忆晚，我送给侯姑娘便是了。”
　　商夕有些意外，又想起点什么，道：“你还不认识她哩。她是冯三娘的闺女，姓夏名锦。”
　　冷西屏暗暗数了一遍，印象中江湖上也没有哪个以刀成名的是姓夏的，便道：“夏姑娘的刀法……”
　　冷西屏话还没说完，却已被夏锦打断：“多谢兄台慷慨解囊，这钱容我日后慢慢再还。”
　　商夕笑道：“你倒也不用跟他客气，这位冷公子可是绸缎行的东家，这点钱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冷西屏却道：“既然你想还，那便还罢，钱交到商姑娘处便是。”
　　夏锦对冷西屏拜了一拜，又道：“家母体弱，需回家歇息，就此别过。”说完，便搀扶着冯三娘，慢慢地走出去了。

　　冷西屏便和商夕回到晚照楼中。他还望着侯双院里的方向，道：“这夏姑娘倒很有意思。我道冯三娘不过就是个梳头的婆子，却不知道她有个如此厉害的闺女。她跟她娘是什么来历？”
　　商夕道：“听人说，这冯三娘是改嫁到这里的，这闺女便是她带着的拖油瓶，也有十几年了罢。之前她是在什么人家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后夫是姑苏有名的竹人，名叫夏峰，做的竹器乃是吴中一绝，可惜几年前过世了。这夏锦女承父业，我今年元宵时挂在楼里的竹灯笼，便是出自她的手笔。”
　　冷西屏道：“手倒是很巧。你可知道她会武？”
　　商夕摇摇头，道：“你没见我今天也看得目瞪口呆？我哪里知道她还有这一手！”
　　冷西屏沉吟道：“她背后的高人，怕是极不简单。”
　　商夕微微笑道：“有什么不简单？”
　　冷西屏道：“那屠长浪虽装腔作势，但本事还是有的，可这夏姑娘刚才将他制服，那是何等轻松，放眼整个江南，这样的身手怕也不多见。她身负绝技，却不愿显于人前，必定另有苦衷。……”
　　商夕揶揄地看着他，道：“你若是对她这么感兴趣，改天我帮你打听打听罢。”
　　冷西屏却道：“那倒不用。她的来路，怕是连你也不易打听到的……”
　　他收回了望向侯双院里的目光，脸上又浮起了商夕所熟悉的笑意。

　　盛昌至今还记得那天冷西屏看到夏锦夺刀时的表情。似乎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夏锦并非寻常之辈。冷西屏平日里向来笑脸迎人，可是那日他的表情却复杂得多，大概是因为往日竟不知道姑苏藏了这么一个人，觉得有些懊悔，又有些好奇。
　　回到忏绮斋后，冷西屏还跟盛昌说：
　　“这夏姑娘的功夫，整个姑苏城能胜过她的只怕没几个。”
　　盛昌看着他，道：“包括公子吗？”
　　冷西屏没有回答他，只道：“我们手下还缺这样一号人物，你说是不是？”
　　盛昌觉得有些奇怪，道：“我们要这么一号人物来干什么？”
　　冷西屏道：“没有，我也就随便问问。”
　　盛昌道：“若要论身手，公子也决不在她之下，何必一定用她？”
　　冷西屏大笑，没有回答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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