阊门旧绮

作者:迟行之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一 来向愁城了旧缘



      出了阊门,就到了山塘街。姑苏为三吴繁盛之地,所谓“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这翠袖三千,指的便是阊门外这鳞次栉比的河坊,是温柔乡,也是销金窟。
      从桃花坞走到阊门,脚程快的话,不到半个时辰便可到。当然,若是乘轿的话,自然更快。不过冷西屏今天想多走走,毕竟他已经有三年没有回过苏州了。
      他是冒着雨和盛昌一起出门的。齐绢问她要不要跟着,冷西屏摇摇头,让她继续在斋中收拾。他对齐绢说,以后在姑苏城,她都不必跟着自己,想做什么,想去什么地方,自己拿主意便可,不用问他。齐绢不语,只是退了回去。
      雨停了,冷西屏便收了伞。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曾有人送过他一柄油纸伞。那伞的伞骨是用最好的竹子制成的,比别的伞更坚韧、更牢固,刮再大的风,下再大的雨,总是吹不折、打不弯。
      那是他用过最好的一柄伞——可惜后来遗失了。
      想到那把伞,冷西屏便兀自笑了起来。旁边的盛昌见他笑,问道:“公子,你笑什么?”
      冷西屏嘴角仍带着笑的余韵,道:“我到这地方来,你说我笑什么?”
      盛昌道:“那必然是笑公子自己往日的荒唐了。”
      冷西屏心中想的原不是这一回事,但这话,却引得他大笑起来:“说得对,说得对。”又转过头对盛昌道:“昌叔,你也觉得我往日荒唐么?”
      盛昌恭恭敬敬地道:“公子其实并不荒唐。”
      冷西屏依旧笑着。
      他没有父亲,因为母亲从没告诉他父亲是谁。从他出生开始,盛昌便在他身边伴着,有如半个父亲,却并无父亲的威严。——所有的威严,都已归了他那个闻名遐迩的母亲了。
      忏绮斋便是他母亲的旧居。他的母亲冷媚,是个娼妓。虽然后来脱了籍,但也仍是个娼妓出身。他怀疑冷媚绝口不提父亲,就跟这烟花生涯有关,那当中不知有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这大概也是“忏绮斋”名字的来由。
      冷西屏要去的地方叫晚照楼,那是他的一个老朋友所居之处。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山塘街这一带,连同附近的上、下塘街,都曾是他几乎每日出入的地方。
      商夕倚在窗边,意态闲雅,看见他来,也并不吃惊。待到冷西屏走上楼时,只见她淡扫蛾眉,裹在一身藕荷色的衣裳中,如烟如雾,当年逼人的艳色似乎又褪了三分。
      “人说陶潜的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忆晚,我看你是愈发的有陶诗的境界了。”
      商夕也懒得赔笑,道:“我陶诗读得少,听不懂你说的。”说着,倒了一杯酒,懒懒地递给冷西屏。
      “我还吃得上你这一杯酒,好,好。”
      “您这话,可就折煞奴家了。”商夕道,“冷公子如今可是阁老跟前的红人,吃这一杯酒,是看得起奴家。”
      “忆晚,从前你可不是会跟我闹脾气的人。”冷西屏并不在意她的冷嘲热讽,“莫非是真生我的气了?”
      商夕瞥了瞥他,道:“不敢。”
      冷西屏仿佛有些无奈,扭头对盛昌道:“你看,十几年的交情,她就对我这么阴阳怪气的。”
      盛昌微微笑着道:“公子何必跟商姑娘计较这些。”
      商夕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道:“我道是你这几年在京城风流快活,都把我们这些江湖上的朋友给忘了。不过,既是要当阁老孙女婿的人,就算忘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冷西屏像是受了什么冤屈似的道:“天地良心,我在京城每天都疲于奔命,哪里有什么‘风流快活’可言?不信,你问昌叔!”
      商夕冷笑了一下,道:“你少跟我扯这些鬼话。这山塘街的姑娘,这几年,我可是尽心替你看管着了,倒也不是图你的人情,就问你一句,我们两家的世交,还在不在?山塘街的姑娘,你还管不管?”
      冷西屏道:“自然是在的,自然也是要管的。——你问这个做甚?”
      他觉得商夕突然问起这个,必然事出有因。
      商夕的母亲,与他的母亲冷媚,原是风尘中的旧识,彼此是手帕姐妹,交情是很深的。商夕的母亲早逝,当时冷媚还接济过她一阵子。算起来,冷媚之所以日后在江湖上能有“脂粉菩萨”的称号,可能就是自那时始。冷媚不比寻常女子,她既聪明,又会武,后来又跟着一个相好的绸缎商人学着做起生意,将小小的绸缎行开遍了整个苏州,连杭州甚至京城的大户人家都要来采购时新的“苏样”,是个能在姑苏城里说得上话的人物。不过,她也没忘了往日在风尘中的旧相识,不仅是商夕的母亲,其他姑娘要是有难处不得不找上门来,她也是二话不说,能帮就帮的。
      “行,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冷西屏心下明白了几分,笑道:“又是哪位姑娘惹上了麻烦?多大的麻烦?是要见钱,还是见血?”
      “不好说。说起来这人你还不认识——她三年前才到这地方来,姓杨名絮儿,今年十七了,认了蕙仙作姐姐,如今跟她同住在梨香院中。”
      “蕙仙还没从良么?她年纪也大了。”
      商夕叹了口气,道:“倒也不是不想,是被人负了。这事不提也罢。要紧的是这絮儿。就在上月,便有位显贵要替她赎身,你道是谁来着?”
      冷西屏道:“猜不着,你说吧。”
      商夕道:“来人行踪诡秘,也不肯透露主人家是谁,我后来托了好些人才打听出来,原来是晏宬。”
      冷西屏一抬眼,道:“晏宬?他屋里的今年才去世,应该还在服丧,这个时候来纳妾?”
      商夕似笑非笑地道:“好歹是你未来的丈人,也不说得客气些。——他要纳妾,自然是偷偷地纳了。要真纳妾倒还好,说不定到时絮儿过去了,连妾都不是呢。”
      “契书都有了?那絮儿可是自愿的?”
      商夕摇摇头,道:“契书是有了。絮儿心里自是一万个不愿,青春少艾的,谁愿意去陪个老头子?蕙仙原也不愿,但不知那些人使了什么手段,硬是让絮儿按了手印。”
      “那倒有点难办了。”
      商夕横他一眼,道:“我知道你难办,毕竟是你老丈人。要办不了,那就算了。但你要知道,絮儿这孩子乖巧伶俐,别说是恩客,就是蕙仙和其他姑娘对她也是十分疼爱,你若帮不了她,冷夫人的名声,你从此也可以不要了。”
      冷西屏打了个哈哈,道:“话也不要说到这份上,晏宬虽是我老丈人,但此事未必不能斡旋。明日,我再到梨香院去看看罢。”
      “看看就算了?”
      冷西屏道:“是先看看,再作打算。话说回来,这絮儿是怎么被晏宬看上的?”
      “说是有一次在宴席上唱了两首小曲,晏宬就留了心,后来又请了几次,专门点名要她去的。”
      冷西屏刚要说点什么,门外一个侍女走到门边,道:“姑娘,孟先生来了。”
      商夕道:“知道了,让他等一会吧。”
      冷西屏笑道:“这位孟夫子,现在还缠着你?”
      商夕道:“他倒也没缠我,就是来的时候从不打招呼,想来便来,有时隔三五天就来一次,有时几个月也不见人。”
      冷西屏有些会意,道:“你也不觉得他唐突?”
      商夕一笑,道:“他来了顶多就跟我说说话,碍不了事,如今我空闲时候也多,随他的便吧。”
      “既是如此,我也不打扰你们二位了,告辞。”
      冷西屏正要起身,忽有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我还要跟你打听一个人。”
      商夕道:“你神通广大,还要跟我打听人?我倒要看看是谁。”
      冷西屏笑而不答,却从怀着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商夕,道:“这人我不好意思提,你看了,大概便会明了的。”
      商夕接过那方帕子一看,见那上面绣的是清雅的竹石图样,旁边还题了几句诗,她认得是冷西屏的笔迹。只听冷西屏又道:“若你遇到这人,也可将这帕子给她,这样她方才信了。”
      商夕道:“冷公子的墨宝,我还舍不得给别人呢。——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这人是谁,还要我去猜?万一我猜不出来,那你还打不打听了?”
      冷西屏起身向外走去,道:“若猜不出来,那便是我与那人命中无缘,又何苦再寻?”

      秋风团扇未惊心,笑看妆台落叶侵。
      绣凤不教金缕暗,青楼何处有寒砧。

      不用频嗟世路难,浮生各自系悲欢。
      风霜一夜添羁思,罗绮谁家待早寒。

      商夕端详着方才冷西屏留下的那方帕子,这看起来不过是寻常的写给风尘女子的艳诗而已,莫非是冷西屏要她帮忙找某个旧日在欢场里结识的相好?这一带的姑娘她没有不认识的,但是看来看去,也没看出这几句诗里有暗藏哪个她熟悉的名字。
      这时门外走进来个着青衫儒巾的人,或许因为人太瘦削的缘故,脚步声也很轻。
      进到房内,他朝商夕略一施礼,道:“问商女史妆安。”
      商夕似乎已经习惯,只说一声“坐”,又道:“正好,你来帮我看看这首诗,我没看出门道来。”
      来人方才坐下,一看那帕子,便道:“这是司空表圣的诗。”
      商夕笑道:“我道孟夫子是只读圣贤书的,这等艳诗也知道?”
      被她谑称为“孟夫子”的男子便道:“惭愧,少年时不懂事,胡乱读了许多,至今还记得一些。这诗题为《洛中》,一共有三首,这上面没写全。”
      “‘洛中’?”商夕又看了看帕子上绣的竹石图,一下子便恍然了:“怪不得他今天如此古怪,原来是还想找她么……”
      “这帕子是有什么来头么?”对面的男子见她喃喃自语,便问道。
      “是有个朋友托我办的事,不打紧。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来人道:“我本就是个闲人,不然怎么叫孟闲?”
      商夕道:“你又跟我说笑话。肯定又是最近不知怎的得罪的了上峰,懒得用你,才落得如此空闲吧。”
      孟闲自嘲地一笑,道:“商女史慧眼如炬。”
      商夕托着腮打量着他,心中想,这人都一大把年纪了,为何还是如此迂执呢?
      孟闲是个举人,商夕认识他时,他还想继续考进士,不过那次没考中,他也就没有再往科场上走了,这么多年还依然是个举人。后来他做了府衙里的一介椽吏,如今也依然是府衙里的一介椽吏,平时管的也不过是些账簿文书,据说还是知府看在他笃厚老实的份上让他干这个的。
      但孟闲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的老实本分,商夕就常听他发这样那样的牢骚。说什么江南虽富庶甲天下,但银子都进了大官小官的私囊中,用不到百姓身上;还说什么那些公卿世族看上去家门清华,实质乃苏州的大蠹,为祸之烈比灾旱更甚。
      商夕大多数时候都会一笑置之,偶尔说几句宽慰的话,也从没将他这些牢骚当真。
      按说以孟闲的性格,原不会认识商夕这等人。那次是因为乡试放榜了,同年的士子都相约着要去放纵一番,他拗不过同学,也被硬拉着去了。商夕的座上客,原也不止他一人。那晚他在一旁讷讷地坐着,看着商夕在那群士子中推杯换盏、谈诗论文,那潇洒的风姿似乎比他一个男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那次之后,孟闲便偶尔也会到商夕这儿来。大概是囊中羞涩的缘故罢,他每次勾留的时间不长,也没有什么越分之举,不过就是坐坐,有时甚至也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他来的时候大多数是傍晚。后来他才告诉商夕,因为坐在她的晚照楼上,看着暮色特别美丽,所以他才喜欢到这儿坐坐。
      就这样好多年过去了。晚照楼上的人来了又走,商夕甚至还嫁过一次人,但不到一年便被逐出,又回到了晚照楼中。
      她的座上宾比以往少了很多,但她也并不在意,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的妆奁并不比那些大户人家给女儿的少。她买了一片小小的宅院,现在是租着给别人,等到老了,她便住进去了此一生。
      还记挂着她的老朋友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而孟闲是最常来走动的。他依旧像以往一样,每次都是傍晚的时分来坐。
      商夕其实有些恼他。当初孟闲便说过商夕嫁的那人似不可托,商夕却偏不听,也是有些恼他的缘故。她见孟闲又不说话,便道:“刚刚你说那诗没录全,后面几句写了什么?”
      孟闲怔了怔,道:“你真想知道?”
      商夕道:“自然。”便给他取来纸笔,孟闲仿佛犹豫了一下,才写道:

      燕巢空后谁相伴,鸳被缝来不忍薰。
      薄命敢辞长滴泪,倡家未必肯留君。

      商夕看了,脸上有些变色。孟闲见她如此,便把那纸揉成一团,道:“这些轻薄的诗都不过是游戏文字,不足为训、不足为训,别污了商女史的眼。”
      “我们这些都是轻薄的人,自然只配得上这轻薄的诗。”商夕换了张笑脸,“等下次我见到送我这帕子的人,再找他讨说法。”
      她觑着孟闲,又道:“你是不是在好奇,是谁送我的帕子?”
      孟闲不说话。
      商夕提起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道:
      “我和他自小一块长大,有如兄妹,不过他浪荡惯了,心思自不在我身上。他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也是个一等一的呆瓜。这帕子其实是个谜语,他让我帮他寻一个往日负过的人呢。”
      孟闲道:“既是往日负过的,那还寻什么?对方也不愿见他的罢。”
      商夕也给他倒了杯酒,笑着叹道:“所以你说这人,是不是个痴子?”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4658288/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