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蜕

　　那应该是十年前的事了，正读大学的齐亚男，参加学院的志愿者活动，被派到康复医院协助。说是协助，其实就是陪即将出院的病愈患者以及智力低下的小孩玩耍。她是特招生，院里就派她去教小朋友表演。大约院里负责分配的人认为，散打和武术都一样，都具有观赏性吧。

　　当然，不能表演武术也不是什么大事。随便展示一下基本功，也能引爆那群孩子的原始崇拜。小孩子最喜欢的就是把她当十字架，两条手臂上各挂两个小孩，她开始转圈圈。

　　转着转着，她注意到草坪放风的人中，有一个人特别扎眼。其他人都是坐着或趴在草丛抓虫子，那个人坐着轮椅，背挺得笔直，眼神无悲无喜，一丝烟火气都无，似乎随时会飞升。

　　那个人就是陈小飞，清冷的神态，加上360度无死角的五官，与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和身下的轮椅，形成的强烈反差，彻底惊羡了齐亚男。她跟相熟的护士打听后才知道，陈小飞是医院的名人，也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病例。

　　他的精神世界很完整的，甚至比普通人还完整。只是价值观异于常人，但远没到精神病的程度。他是自己要求住院的，他认为自己有反社会倾向，家属认为他有自杀倾向，就住进来了。但会诊结果显示，他只是中度精神抑郁症，吃药控制就足够。但病人不愿意要求住院，就是一直让他住着，私立医院嘛，家属不拖欠费用就行。

　　这一段，她没跟任何人说过，哪怕是与陈小飞谈恋爱时，也没提过。所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时隔四年后，陈小飞为什么会出现在学校读博士。大约跟自己一样，是破格招生吧。

　　“我本来以为自己没病，见到你才知道生命中缺失了一部分，是真有病。”陈小飞极认真地说道。

　　齐亚男的身体不受控制，打了个哆嗦，她突然想起了这两天连续做的梦。她本能地往后挪了挪位置，这样的表白，让她觉得恐惧，她知道陈小飞是真这么认为。

　　“陈小飞，你能不能清醒一点。这世上，不存在谁缺了谁就不行的。这几年，你不过得挺好的吗，说明我不是不可或缺的。”

　　陈小飞将齐亚男的恐惧看在眼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心痛的表情一闪而过。他假装轻松地说道：“或许吧。放心，以后我会控制好自己。我以为你只是不喜欢我的脾气，没想到你会……”害怕我。后面三个字他没说出来。

　　不得不说，陈小飞的演技实在是烂，那沮丧的眼神、小心翼翼的表情，让齐亚男也很不好受。甚至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那个梦吗？

　　她还记得自己当年分手的理由，两人生活习惯不合、爱好不同、价值观不同，等等一大串。她说的是事实，她嗜辣如命，无肉不欢；而陈小飞口味与六根清净的和尚无二；她做事毛毛糙糙，而陈小飞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她对卫生环境毫无要求，而陈小飞有洁癖；她习惯与人为善，广交朋友，而陈小飞总有本事让她朋友气到绝交。

　　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是，陈小飞有自律的性格、天才的脑袋，却毫无目标，对生活一丝热情都欠奉，说严重点就是厌世。最无法容忍的，是他可怕的控制欲，他的感情世界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而且他要把她的世界，也变成只有他一个人。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看，都是走不到一块去的。只怪她当时没经验，光看脸去了。醒悟过来，她忘记了当年为了接近他，天天去他宿舍蹲着，只为多看他两眼；拼命学习，只为聊天时能找到共同语言；为了能一起吃饭，她几乎把自己变成尼姑。等她发现自己很累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两人生活在不同世界，本不该有交集，她果断提出分手。

　　分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记忆都是模糊的，连她毕业论文答辩的过程，都不记得。看着自己的毕业论文，她甚至觉得陌生。直到毕业后进入刑警队，她才恢复正常。

　　“其实，你没必要改变自己，除非改变能让你觉得快乐。我不喜欢你这款，但还是很多人喜欢你这大帅哥的。”她讷讷地说道。陈小飞的改变，她当然很清楚，也很内疚。把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和尚，拉入凡尘，忍受着六根折磨，是她的错。

　　陈小飞端起茶杯，慢饮了一小口，缓缓说道：“我不是为你改变的，是为自己。进了省厅后，我才发现，破案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打碎别人的蛋糕，那些人气急败坏的样子，也很有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跟我相处的时候，能放轻松。”

　　齐亚男听到他这么说，莫然松了一口气，只要能发现红尘的美好，他迟早能发现别的女子比自己更适合他。她开心地说道：“这就对了，你以前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就像易碎的玻璃，在你身边我总是觉得束手束脚的。现在终于觉得你也是个正常人了。”

　　她喝口茶，突然俏皮一笑：“如果你能不畏强权、坚持原则就更好了。”

　　她这一笑，陈小飞差点又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听到话语，才知自己多心。嗯，也该给她一点时间来接受自己，谁自己当年那么混蛋呢。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放心，李博的案子，不是不立，时机未到。你哪怕不信我的人品，总得相信我的脑子吧。”虽然刚才的打击让他难受，但看到齐亚男笑得开心，他也跟着开心。

　　对于陈小飞的脑子，齐亚男信心十足，点头认同：“那就交给你了，我下午还为着怎么立案想破脑袋呢。”

　　“安心，很快就会立案的。既然都说开了，我们就把以前清零，从头开始。我仍是你师兄，你也是我师妹，有什么事情，你尽可来找我商量，你这憨直的性子，也亏陈局帮忙，才没被其他人挤兑走。”陈小飞愉快地说道。

　　“好，我们仍是同门师兄妹。有你当靠山，我也不用去忍受陈局那紧箍咒了。来，以茶代酒，祝贺我们同门金湖分部胜利会师。”齐亚男举杯，十分豪气地一饮而尽。

　　陈小飞也举杯，一饮而尽。

　　两人都自觉达到目的，心满意足地喊：“买单。”

　　“今天既是接风，自然是我这个东道主来。”齐亚男坚持。

　　“见到失联几年的小师妹，如果我不买单，我怕古老师会跑到金湖来骂我。”陈小飞笑着说。

　　既如此，齐亚男只好立下规矩：“以后，谁喊吃饭谁买单，不能抢，也不准赖，这是队里的规矩。”

　　“行，这次我来，以后都听你的。”

　　这一晚，那个恐怖的梦终于没来找她，让她一觉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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